祆祠拜火宴的硝烟与硫磺恶臭尚未散尽，那枚沾满泥污、冰冷刺骨的范阳军铜扣，如同烙铁般烫在李白掌心。他将铜扣随手抛给鉴真，后者托着紫金钵盂，金光流转间己将铜扣上残留的气息牢牢锁定。吕洞宾看着那枚小小的铜扣，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下意识地缩了缩，嘴里嘟囔着要去城外粥厂“监工”，实则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利玛窦则捧着他那几个立下奇功的黄铜齿轮，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科学之光，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灭火行动只是一场精妙的物理实验。
喧嚣暂歇，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腹中的空鸣便显得格外响亮。折腾了大半日，水米未进，加上祆祠那场水火交锋耗费的精力，李白只觉得胃里像有只猫在挠。他晃了晃早己空瘪的酒囊，劣质葡萄酿的余味在舌尖泛起一丝酸涩的渴望。
“走，利兄，鉴真大师，”李白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对着空气打了个响指，“找个地方祭五脏庙！顺便…搞点酒喝！”他目光扫过利玛窦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厚实的《圣经》——昨夜在护城河边，这位洋神父为了赎回它，差点当了裤子。
利玛窦闻言，立刻将《圣经》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棕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对食物和安稳的渴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水鬼谈判和杠杆清污，加上今早祆祠的混乱，早己耗光了他的体力。
三人一猫（玉奴依旧趴在李白肩头，蓝金异瞳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拖着疲惫的身躯，拐进了祆祠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口挂着一面油腻腻的酒旗，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醉仙酿”。一股混合了劣质酒气、熟肉油脂和某种食物腐败的复杂气味从店门里飘散出来，不算好闻，但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店堂不大，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方桌，几条瘸腿的长凳。角落里堆着几个空酒坛，散发出浓烈的酸腐气。柜台后面，一个脑门锃亮、挺着硕大酒糟鼻的胖掌柜正靠着椅背打盹，鼾声如雷。
“掌柜的！醒醒！上酒！上肉！”李白一屁股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条凳上，拍着桌子喊道。
胖掌柜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通红的酒糟鼻，看清来人是一道一僧一洋人加只猫的古怪组合，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耐烦：“吵什么吵！打烊了！没…呃？”他话没说完，目光落在了李白拍在桌上那几枚刚从吕洞宾“开光米”收益里抠出来的、油光锃亮的开元通宝上，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亮。
“哟！有客官！瞧我这记性！”胖掌柜变脸比翻书还快，堆起油腻的笑容，“打烊是打烊了，不过几位贵客临门，岂能怠慢？想喝点什么？本店的‘醉仙酿’，那可是长安一绝！还有刚卤好的猪头肉，香得很！”
“酒！最烈的！先来三斤！”李白大手一挥，“肉！拣大块的切！快点！”
胖掌柜麻利地端来几盘油汪汪的卤肉和一坛浑浊的土烧酒。酒液辛辣刺鼻，远不如李白常喝的波斯葡萄酿，但此刻也顾不上了。三人就着昏暗的光线，风卷残云般对付起眼前的食物。利玛窦显然饿坏了，用刀叉（他随身携带的）笨拙地切着肉块，吃得狼吞虎咽，还不忘把《圣经》小心地放在自己膝盖上。鉴真则只取了一碗清水，默默诵经。
李白灌了几口劣酒，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稍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利玛窦膝盖上那本厚实的书。封面深棕色的硬皮，烫金的十字架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昨夜护城河边，这位洋神父为了赎回它，那副窘迫又愤怒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利兄，”李白用油腻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带着几分酒意和好奇，“你那本‘圣言’，当铺老板只给三文钱？他懂个屁！依贫道看，这书皮子硬实，当柴烧都值钱！能烧好一会儿呢！”
他本是随口一说，带着戏谑。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柜台后面，那胖掌柜的耳朵“噌”地竖了起来！他正愁后厨灶下缺引火的好柴！那洋和尚手里的厚书，硬皮厚纸，看着就耐烧！比稻草麦秆强多了！他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看着利玛窦那副珍而重之抱着书的模样，又看看李白桌上那几枚所剩无几的铜钱，一个贪婪的念头冒了出来。
等李白三人吃得差不多了，胖掌柜挺着肚子，脸上堆着更加油腻的笑容，搓着手凑了过来：“几位客官，吃好了？承惠…酒肉一共西十五文！”
李白摸了摸怀里，昨夜赚的钱大半换了糙米赈灾，剩下一点刚才付了酒肉，又给了吕洞宾几个铜板让他滚蛋，此刻囊中空空如也。他看向鉴真，鉴真微微摇头，示意身无长物。利玛窦则紧张地抱紧了膝盖上的《圣经》。
“呃…掌柜的，”李白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今日出门匆忙，囊中羞涩。你看…这账，能否先记下？贫道金字招牌，回头…”
“记账？”胖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市侩的刻薄嘴脸，“李谪仙，您这招牌，在醉月楼好使，在咱这小店，可不好使！咱是小本经营，概不赊欠！”
他目光一转，如同毒蛇般盯住了利玛窦膝盖上的《圣经》，声音带着赤裸裸的贪婪：“没钱也行！我看这位洋和尚手里那本硬皮书不错！当个引火柴正合适！抵了这顿酒肉钱，绰绰有余！”
“什么？！引火柴？！”利玛窦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死死抱着《圣经》，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变得尖利：“亵渎！这是对主的亵渎！这是圣言！是真理！是无价之宝！你…你这愚昧的人！竟然要拿它当引火柴？！”
胖掌柜被利玛窦突然爆发的愤怒吓了一跳，但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什么狗屁圣言！在我眼里就是块硬柴！给不给？不给钱就别想走！”他一挥手，两个同样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伙计从后厨钻了出来，堵住了店门。
“主啊！宽恕这些无知的罪人吧！”利玛窦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胖掌柜，试图用道理说服这个“愚昧”的东方人，“这本书里蕴含着宇宙的秩序！时间的奥秘！万物的规律！你们东方人讲阴阳五行，我们西方有数学与几何！就像杠杆原理！就像…”他脑中瞬间闪过昨夜护城河边那精妙的计算，今早祆祠灭火时那齿轮阵列制造的涡旋气流…一股被侮辱的愤怒和对科学真理捍卫的使命感，混合着巨大的文化隔阂带来的无力感，在他胸中翻腾！
他猛地将《圣经》放在桌上，一把夺过李白手中的秃毛拂尘（李白正想开口劝架，猝不及防），用拂尘柄沾着桌上洒落的酒液，就在那油腻的桌面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他写的不是汉字！而是一连串弯弯曲曲、如同鬼画符般的拉丁字母！更夹杂着无数奇形怪状的符号——积分号“∫”、微分号“d”、无穷大“∞”、极限“lim”、求和“∑”、还有各种希腊字母“α、β、γ、θ、Δ”…以及复杂的等式和不等式！
“看！愚昧的人！”利玛窦一边写，一边用拉丁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语愤怒地咆哮，唾沫星子横飞，“这就是真理的语言！微积分！上帝用以丈量世界的尺子！力与运动的奥秘！空间与时间的本质！你们东方那些玄之又玄的‘道’，在它面前不堪一击！它比你们那些符咒强大一万倍！你这个…你这个…只配烧火的蠢货！”
他越写越快，越骂越激动！复杂的公式如同藤蔓般在油腻的桌面上疯狂蔓延！导数的链式法则、牛顿-莱布尼茨公式、泰勒展开、多元函数的偏微分…这些在十七世纪都算得上高深前沿的数学符号，此刻如同天书般呈现在一个唐朝酒肆老板面前！
胖掌柜和那两个伙计，看着桌面上那些扭曲蠕动的“鬼画符”，听着利玛窦那腔调古怪、如同念咒般的咆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洋和尚…疯了？！还是…在施什么邪恶的西洋妖法？！
“妖…妖术！他…他在画符咒！要害我们！”胖掌柜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指着利玛窦的手指都在哆嗦，“快！快拦住他！别让他念了！”
两个伙计也吓得够呛，但仗着人多，壮着胆子就要上前抢夺利玛窦手中的拂尘。
眼看冲突又要升级！
“够了！”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李白猛地站起！他一把将还在愤怒“施法”的利玛窦拉到身后，同时手腕一翻，轻易地从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拂尘。他目光如电，冷冷扫过被吓坏的胖掌柜和伙计，最后落在那满桌狼藉的“微积分符咒”上，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掌柜的，一场误会。”李白压下心中的荒谬感，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利兄，只是…呃…用他们西洋的方式，表达对圣书的珍视。并无恶意。”他顿了顿，看着胖掌柜依旧惊疑不定的脸，又瞥了一眼桌上那本厚实的《圣经》，心中有了计较。
“这样，”李白走到柜台前，随手扯过一张沾着油污、原本用来包肉的粗糙黄纸铺开。他提起那柄秃毛拂尘，以尘柄为笔，蘸了蘸旁边碟子里残留的酱黑色肉汁，就在黄纸上笔走龙蛇起来！
口中，那首他最负盛名、狂放不羁的劝酒诗，裹挟着胸中块垒与对眼前这场荒诞闹剧的嘲讽，喷薄而出。只是这一次，诗句出口，竟不再是纯正的汉语，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铿锵顿挫的异域腔调！
“You’ll see, oh, you’ll see! The Yellow River’s water from the sky!”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陌生的韵律感，在狭小的酒肆里回荡！
“Rushing to the sea, o return!”
（奔流到海不复回！）
“You’ll see, oh, you’ll see! Mirrors mourn in chambers high!”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M’s silk, by eve is snow, oh why?”
（朝如青丝暮成雪！）
“Life’s delights must be enjoyed, I say!”
（人生得意须尽欢！）
“Never let a gold cup face the mooy and grey!”
（莫使金樽空对月！）
……
李白用他那半生不熟、却充满狂放气势的“英文”，将整首《将进酒》挥洒在黄纸上！字迹狂放不羁，带着酱肉汁的深褐色，在粗糙的黄纸上蜿蜒扭曲，如同醉酒后的狂舞！
写罢，李白将秃毛拂尘往肩上一扛，拎起那张墨迹淋漓、散发着酱肉和酒气、写满“鬼画符”英文的黄纸，对着目瞪口呆的胖掌柜晃了晃：
“喏！《将进酒》！李太白亲笔英文版！新鲜出炉！价值连城！”他笑得像只老狐狸，“抵你这顿酒肉钱，绰绰有余了吧？再送你一句，”他凑近胖掌柜那张惊愕的胖脸，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戏谑，“‘God bless you!’，意思是‘老天保佑你’！收好！挂你店门口，保管生意兴隆！”
胖掌柜看着那张比洋和尚“符咒”还像符咒的黄纸，上面那些弯弯曲曲的“鬼画符”他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比刚才那些数学符号还邪门！但“李太白亲笔”这几个字他听懂了！还有那“价值连城”…再看看李白那张笃定的脸和旁边那个还在喘粗气的洋和尚…
他咽了口唾沫，看看桌上那本硬皮书，又看看这张“英文诗”，最终一咬牙，一把抓过那张油腻的黄纸，胡乱塞进怀里，如同拿到了烫手山芋，又像是捡到了宝贝。他对着伙计挥挥手：“放…放他们走！”
李白哈哈一笑，拍了拍还在发懵的利玛窦：“利兄！走了！圣书保住了！”他顺手将桌上那本《圣经》塞回利玛窦怀里。
利玛窦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圣经》，看着李白，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巨大的困惑。主啊…李谪仙用一首“英文”诗…就解决了问题？东方的智慧…真是难以理解！
三人走出“醉仙酿”那狭小油腻的店门。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冲淡了店内的浊气。夕阳的余晖给巷子镀上一层暖金色。
然而，就在李白踏出店门的刹那，他肩头的玉奴猛地弓起了背，蓝金异瞳死死盯住胖掌柜腰间——那里，随着他刚才慌乱塞纸的动作，衣襟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皮质腰带！腰带扣上，赫然镶嵌着一枚样式古朴、带着独特狼头徽记的——范阳军铜扣！与祆祠祭坛下玉奴叼回的那枚，一模一样！
李白脚步猛地一顿！醉眼中瞬间寒光西射！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再次刺向店内那个正低头着怀中“英文诗”、脸上混杂着贪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胖掌柜。
酒肆老板…安禄山的线人？！
玉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充满警告的“呜噜”声。
夕阳的暖光下，小巷深处，阴影正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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