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驱散了胡邸后院的最后一丝寒意，取而代之的，是演武场上升腾的勃勃生气。
萨宝瞻的商团护卫们，结束了早间的操练，正三三两两聚在场边歇息，兵刃上的寒光与晨露交相辉映。
演武场中央，一块新立的石碑尤为醒目。
那是一块北魏形制的角抵画像石碑，青灰色的碑身上，雕刻着两名肌肉虬结、赤裸上身的壮汉相扑角力的场景。
壮汉双目圆睁，神情专注而凶悍，肢体交错，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石碑雕工粗犷，却不失神韵，透着一股北地特有的苍劲与雄浑。
凌月依旧戴着帷帽，静立于石碑不远处，仿佛对那碑上的角抵图颇感兴趣。
石玄曜与张穆之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也落在那石碑之上。
昨夜凌月关于血书丹砂的惊人之语，依旧在他脑中盘旋。
郝兰若的血书丹砂，竟是开启南楚密信的关键。
这背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演武场入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萨宝瞻陪着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那汉子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劲装，腰间却悬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鲜卑环刀，刀鞘上隐隐有兽纹图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行走之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显然是久历沙场之人。
石玄曜的目光在那汉子身上微微一凝。
不知为何，这汉子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萨宝瞻满脸堆笑，指着那块新立的石碑，对那汉子道：“贺拔将军，这便是我命人仿照贵部旧物所立的角抵碑，将军以为如何？”
贺拔将军？
石玄曜心中一动，目光再次扫过那汉子腰间的鲜卑环刀。
那汉子微微颔首，目光在石碑上停留片刻，缓缓道：“有心了。角抵，乃我鲜卑勇士之技，磨砺筋骨，锤炼心志。立此碑，亦是提醒儿郎们，莫忘根本。”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久经风沙的粗砺。
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话，但那股骨子里的悍勇之气，却难以掩饰。
萨宝瞻笑道：“将军说的是。我这商队之中，也颇有几位身手不凡的汉家好手，今日正好请将军指点一二。”
说着，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石玄曜。
石玄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那被称为“贺拔将军”的汉子，目光也随之转了过来，落在了石玄曜的身上。
西目相对。
石玄曜只觉得对方的眼神犹如实质，带着一股审视与探究，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位是……”贺拔将军开口问道，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萨宝瞻连忙介绍：“这位是石槃陀石先生，刀法精湛，是我商队新聘的护卫统领。”
“石槃陀？”贺拔将军重复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他上下打量了石玄曜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他腰间的“贺拔浑”刀上。
“汉家儿郎，使汉家刀，本也无可厚非。”贺拔将军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石玄曜心中警惕顿生。
此人言语之间，似乎意有所指。
突然，那贺拔将军话锋一转，声音骤然转冷，目光如电般射向石玄曜，竟是用一口流利而古奥的鲜卑语厉声斥道：
“但——阿豺！”
（鲜卑语，意为“狼崽子”，亦有勇猛战士之意，此处带有严厉的质问）
“贺拔浑的子孙，不该只使汉家刀！你的鲜卑武勇何在？你的狼性何在？！莫非连‘解辫削衽’的耻辱也一并忘了不成？！”
此言一出，石玄曜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如遭雷击！
贺拔浑！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一般，狠狠砸进他的心底！
他腰间的佩刀，名字便是“贺拔浑”！
那是祖父石弘渊所赠，据说是父亲齐景略的遗物！
而眼前这个神秘的“贺拔将军”，竟然也提到了“贺拔浑”！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对方竟然用鲜卑语称呼他“阿豺”！
这个称呼……
这个称呼，只有养母郝兰若在教导他鲜卑武技，或是对他寄予厚望时，才会偶尔用到！带着期许，也带着一丝鲜卑人特有的粗犷亲昵！
而“解辫削衽”，更是首指当年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强制鲜卑人改变习俗的国策！那是无数鲜卑旧贵心中难以磨灭的痛！
这汉子，究竟是谁？！
他怎会知晓“贺拔浑”？
怎会用养母称呼他的鲜卑语？
又怎会提及“解辫削衽”这等深刻的鲜卑隐痛？！
无数的疑问，如同惊涛骇浪般在他心中翻涌。
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周围的护卫们虽然听不懂鲜卑语，但也感受到了那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纷纷屏住了呼吸。
萨宝瞻脸上的笑容早己僵住，额头渗出了冷汗。
凌月依旧静立，帷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阻隔，落在了那“贺拔将军”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石玄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冷声道：“阁下究竟是谁？为何在此胡言乱语？！”
那“贺拔将军”冷哼一声，眼神中带着一丝失望，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哀。
“胡言乱语？”他上前一步，逼视着石玄曜，“看来，你不仅忘了鲜卑武勇，连自己的根都忘了！”
他身上的气势陡然暴涨，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既然如此，”贺拔将军的声音如同寒冰，“今日，我便在这角抵碑前，替‘贺拔浑’的先辈，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肖子孙！”
话音未落，他腰间的鲜卑环刀“锵”然出鞘！
刀光如雪，映照出他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悲愤的眼眸！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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