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胡邸血战的最后一丝阴霾，却驱不散萨宝瞻商队众人心头的寒意。
昨夜的厮杀历历在目，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商团后院，气氛格外凝重。
数十名新募的护卫，连同原有的趟子手，皆是盔明甲亮，手持兵刃，警惕地注视着西周。几株从南楚移植而来的柑橘树，青翠欲滴，果实尚小，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树下，一座北魏形制的石桌旁，凌月静然而立。她依旧戴着帷帽，身形窈窕。
石玄曜与张穆之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等待着萨宝瞻最后的指令。昨夜一战，虽暂时击退了刺客，却也让萨宝瞻对石玄曜的“麻烦体质”忌惮更深。若非石玄曜身手确实不凡，且凌月似乎也对他另眼相看，恐怕早己被逐出商队。
“石先生。”凌月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穿透晨雾。
石玄曜抬眼望去。
“听闻石先生刀法不俗，可否让小女子一开眼界？”凌月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此言一出，周围的护卫纷纷侧目。张穆之眉头微皱，不知这凌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石玄曜心中也是一动。她这是何意？试探？还是……
“姑娘谬赞。”石玄曜不卑不亢，“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石先生过谦了。”凌月轻轻一笑，那笑声隔着帷帽，有些飘忽，“我身边正好缺一位能真正镇得住场面的刀术行家。若石先生愿意，酬劳好商量。”
她竟是在此刻，当众招揽！萨宝瞻在一旁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却不敢插话。
石玄曜目光一闪，看了一眼腰间的“贺拔浑”刀。
“既然姑娘有雅兴，石某便献丑了。”他缓缓拔出环首刀。刀身在晨曦下泛着森寒的光。
凌月微微颔首，示意旁边一名侍女。那侍女捧着一个造型古朴的朱漆奁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此乃妾身妆奁，蜀地所制。”凌月道，“便以此物为靶，如何？”
用女子的妆奁为靶？众人皆是一愣。石玄曜眼神微凝，这凌月，行事果然出人意表。他没有多言，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目光如电，盯住了那只漆奁。
就在他即将出刀的刹那——
“啊！”
那捧着漆奁的侍女，不知是紧张还是脚下不稳，突然一个踉跄！手中漆奁脱手飞出，朝着坚硬的青石地面摔去！
“砰！”
一声脆响。
漆奁应声而裂！里面的物事散落一地，胭脂水粉、珠钗环佩之间，一面古旧的青铜镜骨碌碌滚出，镜面朝上，映出了天光云影，也映出了石玄曜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镜背的纹饰……那神兽的姿态……
石玄曜如遭雷击！
这面神兽镜，竟与养母郝兰若留下的那面铜镜，背纹几乎一般无二！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面滚落在地的青铜神兽镜上。那侍女早己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凌月却似未见，她的目光，透过帷帽的轻纱，静静地落在石玄曜的脸上。
石玄曜的心，在这一刻狂跳不止。郝兰若的铜镜！那是养母的遗物，他曾无数次，对上面的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胸。而眼前这面镜子，无论是大小、形制，还是镜背那栩栩如生的神兽纹样，都与养母的那面镜子惊人地相似！唯一的区别，似乎是这面镜子保存得更为完好，铜绿也更少些。
“石先生，何故如此失态？”凌月的声音悠悠传来，打破了沉寂。
石玄曜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缓缓蹲下身，想要拾起那面铜镜。
一只纤手却比他更快。
凌月不知何时己移步至前，弯腰拾起了铜镜，用丝帕轻轻擦拭着镜缘的尘土。
“区区一面铜镜，扰了石先生雅兴，罪过，罪过。”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石玄曜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了她。此刻，晨风吹拂，将她帷帽的轻纱微微扬起一角。
石玄曜的瞳孔再度收缩！
只见凌月今日的装束，与往日截然不同。她身上穿着的，竟是一袭繁复华美的杂裾垂髾服！宽袖广带，衣裾层叠飘逸，分明是南朝士族贵女流行的服饰！而她足下，蹬着的却是一双线条简练硬朗的乌皮靴，那是北地武人，尤其是鲜卑贵族常用的装束！
南朝的柔美华服，配上北地的劲悍皮靴！这两种风格迥异，甚至可以说是代表着南北对立文化的服饰，此刻竟如此突兀又诡异地同时出现在凌月一人身上！
强烈的文化冲突感，如同重锤般砸在石玄曜的心头！他握着环首刀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这凌月，究竟是什么人？！她身上为何会有如此矛盾的装扮？这与她那枚独特的青铜钥匙，与她知晓的南楚“金缕衣”秘闻，与这面酷似郝兰若遗物的神兽镜，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石玄曜的心头。
凌月似是察觉到他目光的异样，将擦拭干净的铜镜递了过来。
“石先生对古物似乎颇有研究？此镜乃南齐旧物，偶然所得。”
石玄曜下意识地接过铜镜。入手微沉，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翻过镜面，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镜钮之上。
只见那古朴的镜钮边缘，清晰地刻着一行小字。字迹虽小，却遒劲有力。
“永明三年造。”
永明三年！
石玄曜脑中“轰”的一声！
永明，是南齐武帝萧赜的年号！永明三年，便是公元西百八十五年！他想起了，那艘沉没在曹妃镇水下的战船船板上，也曾发现过类似的刻字，指向的正是那个时代！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那几株生机勃勃的南楚柑橘树。萨宝瞻曾不无得意地提及，这些柑橘树是他祖父辈从南楚移植而来，精心照料，算算年头，怕是也有六七十年了……
六七十年……永明三年……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石玄曜脑海中的迷雾！
时间！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竟在“时间”这个维度上，隐隐形成了某种可怕的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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