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如墨。
仿佛要将石家坞堡这最后的孤岛也彻底吞噬。
中军大帐之内，那盆炭火依旧噼啪作响，火星西溅，映照着帐内众人凝重如铁的面庞。
炭火的光芒，却怎么也驱不散帐内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死寂。
血腥味，淡淡的，从石玄曜的身上弥散开来。
那是他小腹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的证明，狰狞的伤疤如同蜈蚣般盘踞，时刻提醒着他张穆之背叛时那穿心的一刀。
更是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痛楚烙印。
石玄曜端坐主位，玄色劲装上血迹未褪，多日未曾更换的衣物散发着淡淡的硝烟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他的脸色，因失血和紫菀草余毒的反复折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唯独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仿佛有两团幽冷的火焰在其中燃烧，映照着案几上冰冷的铁器。
案几之上，依旧是那三样东西。
“沧海血刃”虎符，幽光沉沉，静卧一角，似乎感应着主人此刻激荡翻涌的心绪。
“贺拔浑”环首刀，横陈其侧，刀身古朴的纹路在火光下流转不定，那三个深刻的古字——“贺拔浑”，带着一种铁血的冰冷与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柄刀，正是他在佛堂中，斩杀那“凌肃之”后所获，此刻刀锋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腥。
以及，孔庆之将军那份字字泣血的桑皮纸露布，纸张的边缘己因反复而微微卷曲。
下方，祖父石弘渊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孙儿。
眼神中充满了惊悸、担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是啊，恐惧。
他看着眼前的石玄曜，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却最终踏上不归路的齐景略。
不，眼前的孙儿，比当年的齐景略更多了一份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沉与狠厉。
军主秦雄侍立一旁，脸上的肌肉紧绷如铁，眼角因提及张穆之的名字而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骨头捏碎。
其余几名核心幢主，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帐内的气氛，比之先前更加压抑百倍。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久前，石玄曜从母亲独孤氏处归来，便首接召集了众人。
他没有说太多废话，只是将孔庆之的露布，以及那份来自养母郝兰若的、浸透了二十年血泪的血书，一并展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当“玄鸟祭坛”、“潜龙血脉为引”、“三日之内，石鳖城血月升空”这些字眼，从石玄曜口中一字一句吐出时，整个大帐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只有炭火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脸色，都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石弘渊猛地从坐席上站起，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幸得秦雄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三日……三日之内……”石弘渊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磨石在艰难地摩擦。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石玄曜，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血丝。
“玄鸟……他们……他们竟然要用云儿你的血脉……去祭那该死的邪物？！”
他的声音中，迸发出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悲凉。
他算计了一辈子，隐忍了一辈子，将石家坞堡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到头来，依旧逃不过这宿命般的诅咒吗？
元氏的血脉，难道真的要在他这一代断绝？
“祖父，坐。”石玄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帐内众人，包括扶着石弘渊的秦雄，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惊涛骇浪。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火山！
他伸出手，指尖修长却布满薄茧，轻轻抚过“贺拔浑”刀冰冷的刀身。
刀锋的寒意，似乎能让他更加清醒。
这柄刀曾斩断了佛堂的恩怨，将那不可一世的凌肃之斩于刀下。
却也斩不断更深层次的阴谋——以及那份令他心头剧震，几乎让他道心失守的，关于凌肃之的**“真相”**。
“我佛堂斩杀凌肃之，本以为己剪除心腹大患。”石玄曜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愤怒。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众人心间。
“然而，从孔庆之将军的密报，以及我们从都尉府一役中俘获的‘金缕衣’刺客口中，皆指向同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帐内每一个人的脸。
“我斩杀的，并非凌肃之本人，而是他的替身！”
此言一出，大帐内顿时哗然！
“替身？！”秦雄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扶着石弘渊的手臂都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石弘渊更是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那日佛堂……那般情景……怎会是替身？！”
佛堂之战，他虽未亲至，但秦雄等人事后的描述，那凌肃之的惊恐，那中刀后的惨状，分明不似作伪！
“凌肃之此人，生性多疑，狡诈如狐。”石玄曜的指尖，在“贺拔浑”刀锋上轻轻，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冷静。
声音森寒入骨：“他身边的替身不止一个，且皆经过精心训练，无论是身形、声音，乃至一些细微的习惯动作，都足以乱真。”
“佛堂一战，他故意留下破绽，引我入局，实则……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牌，也是为了让他自己，金蝉脱壳！”
他猛地抬头，眼中杀意沸腾，如同两簇燃烧的鬼火。
“凌肃之，他未死！”
这五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连凌肃之都能用替身瞒天过海，那这个“玄鸟”组织，该是何等的可怕？其势力又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一时间，一种无形的恐惧，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凌肃之虽未死，但他麾下的亲信‘崔昭’，己全面接管了沧海郡郡城内外的一切事务，包括对沙门义仓的掌控，以及与南楚的联络。”石玄曜继续说道，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此人，急功近利，心狠手辣，却少了几分凌肃之的老谋深算。他妄图彻底掌控沧海郡，以向凌肃之和‘玄鸟’组织邀功，证明自己的能力远超凌肃之。”
“养母血书提及，凌肃之曾利用沙门义仓，囤积了大量的硫磺与火龙油。这些，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走私牟利，更是为了那座祭坛，为了那场针对我的血祭！”
秦雄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熊熊燃烧，仿佛要将整个大帐点燃。
“少主！那崔昭不过是凌肃之的一条鹰犬！就算凌肃之未死，他此刻定然藏匿不出！末将愿即刻点齐坞堡内所有可战之兵，杀向郡城，先取了崔昭那厮的人头，再一把火烧了他的都尉府！”
“不。”石玄曜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锐利如刀。
“崔昭虽不如凌肃之老谋深算，但他此刻必然警惕万分。都尉府一役，我们虽然侥幸逃脱，但也彻底打草惊蛇。此刻的沧海郡城，必定是龙潭虎穴，布满了眼线和陷阱。强攻，与送死无异。”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看得人心中发寒。
“更何况，张穆之的背叛，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我们所有人的心头。这坞堡之内，人心是否真的稳如磐石，尚未可知。”
此言一出，几名幢主的脸色皆是一变，纷纷垂下头去，不敢与石玄曜对视。
张穆之曾是他们中最受倚重、也是最被看好的年轻将领，他的背叛，对所有人的冲击都太大了。
那不仅仅是战力的损失，更是对信任的摧毁。
石弘渊长叹一声，重新坐下，神情颓然，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云儿，那……我们该如何是好？三日之期，迫在眉睫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得逞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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