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玄曜缓缓睁开眼。
眸中己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杀机更盛。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份浸透了养母心血的布片之上。
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大脑,在此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将血书上的信息,与孔庆之的露布,与祖父石弘渊的暗示,与母亲独孤氏之前的只言片语,以及他在黑风谷、都尉府的种种遭遇,飞快地串联、分析、重组。
一个更加恐怖,也更加接近真相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
如同乌云散尽后,露出的那轮血月,带着不祥与冰冷。
他的父亲,齐景略。
那个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背负了整整二十年“永熙宫变元凶”、“叛国投敌”骂名的男人。
他,真的如史书所载,是那般狼心狗肺、十恶不赦的叛徒吗?
还是说……他也像养母郝兰若一样,是一个身负绝密使命的卧底?
一个,为了某个更宏大的目标,甘愿潜伏在敌人心脏最深处,甚至不惜以身败名裂为代价的……双面间谍?
一个孤独的……守护者?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的野火般,再也无法遏制。
“告诉我。”
石玄曜猛地抬起头。
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独孤氏。
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首刺她灵魂深处隐藏最深的秘密。
“我父亲……齐景略……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还活着吗?”
独孤氏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尽数褪去。
变得如雪般惨白。
她看着石玄曜那双充满了探究、怀疑,以及一丝丝微弱希冀的眼睛。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拼命地摇头,绝望地摇头。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儿子那张写满执拗的脸。
“云儿……我的云儿……不要再问了……娘求求你……不要再问了……”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哀求与无助。
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彻底崩溃。
“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那些人……那些‘玄鸟’……那些玄鸟影部……他们无孔不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你父亲……你父亲他……”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只是死死地抓住石玄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忘了这一切,好不好?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北魏,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娘只要你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石玄曜看着母亲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绝望与哀求。
心中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刺痛。
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他好,是为了保护他。
但他更知道,他不能退。
有些责任,他必须扛起。
有些血债,他必须讨还。
有些真相,他必须揭开。
否则,他枉为人子!
枉为人将!
他缓缓地,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母亲颤抖的掌握中抽出。
然后,他弯下腰,将那份承载着郝兰若生命与遗愿的血书,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最珍贵的稀世奇珍一般,重新用油布包裹好,贴身放入怀中。
这是养母用命换来的证据。
是他复仇之路上的指引。
更是他不能辜负的嘱托。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转过身。
向着那扇仅能透进些许微弱月光的房门走去。
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得很长,很长。
带着一种一去不回的决绝与苍凉。
“你要去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独孤氏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哀鸣。
声音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这沉沉的夜幕。
她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想要追上去。
却因为双腿发软,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摔倒。
石玄曜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母亲那绝望的眼神,就会动摇那颗早己坚如磐石的心。
“去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如同金石掷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去做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去把那些害死我兄弟,害死我养母,害死我元氏满门的豺狼,一个个,从他们的巢穴里揪出来,然后……”
他微微侧过头。
眼角的余光中,闪过一丝冰冷嗜血的厉芒。
“亲手……将他们,撕成碎片!”
独孤氏踉跄地扑到门边。
只看到儿子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无力地在地。
双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
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担忧。
她知道,从石玄曜踏出这个房门开始,他所要面对的,将是比都尉府之战更加凶险百倍的血雨腥风。
“玄鸟……”
“影部……”
“还有……洛阳城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独孤氏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残月。
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云儿的路,注定艰难。
她这个做母亲的,即便不能再为他遮风挡雨,也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甚至……她或许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独孤部……虽然内部亦有玄鸟之影,但并非所有人都甘愿为“玄鸟”驱使。
她父亲独孤信当年留下的某些后手,或许……是时候动用了。
她深吸一口气,擦去脸上的泪水。
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巧玲珑,却雕刻着复杂鲜卑图腾的骨哨。
这是独孤部嫡系传人之间,用以传递最紧急密令的信物。
二十年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再次吹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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