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凤凰霞光……”贾政喃喃低语，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沙哑，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狂热的光芒，“天降祥瑞！真正的天降祥瑞！我儿……我儿元春！此乃我贾政一脉中兴之兆！天佑吾女！天佑吾家！”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门外高声断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狂喜与威严：“传话下去！二太太诞下嫡长女，生于元日吉时，天降异象，乃大祥之兆！阖府上下，重重有赏！即刻开祠堂，焚香祭祖，告慰先灵！”
“是！” 仆役们如梦初醒，轰然应诺，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激动，奔走相告。
元日诞女，天降祥瑞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这座沉寂许久的府邸。
压抑的素白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天命色彩的“红”冲淡了几分。
同一时刻，佛堂深处。
笃、笃、笃……
木鱼声依旧单调地响着，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仿佛外面那惊天动地的婴啼、那映亮窗棂的瑰丽霞光、那骤然沸腾的人声，都与这方寸囚笼无关。
贾母史氏枯坐在蒲团上，背对着紧闭的门扉。袅袅青烟在她身前盘旋上升，模糊了她枯槁的面容。
那双浑浊的眼睛半阖着，捻动佛珠的手指平稳如常。
就在那清越如凤唳的啼哭声穿透佛堂厚重的门扉、首刺耳膜的瞬间！
就在那赤金流霞的华光骤然映亮佛堂窗纸、将室内染上一片短暂辉煌的刹那！
佛龛前，那盏长明不熄的油灯火苗，猛地向上窜起！焰色由昏黄转为一种刺目的、近乎纯白的炽亮！
跳跃的白焰，将贾母枯瘦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影子僵首、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贾母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坚硬的珠串死死卡在她干枯的指节间！
紧闭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在炽白火光的映照下，极其剧烈地转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冰凌碎裂般的吸气声，自她干瘪的唇间逸出。
那炽亮的白焰迅速回落，恢复了昏黄的原状。佛堂内，只有青烟依旧袅袅。
笃、笃、笃……
木鱼声重新响起，敲击的节奏却比之前快了半分，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冰冷的力道，重重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某种不甘的计数，也像某种被激怒后的、无声的宣告。
宏帝的申斥诏书，字字句句仍在脑中回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灵魂。
“暗损林氏血脉”、“苛刻嫡子”……这耻辱的烙印，将伴随她一生，也永远钉在了贾府的门楣之上。
她闭着眼，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捻着冰冷的佛珠。那串珠子上，似乎还残留着灵堂青砖的寒意。
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佛珠深陷进掌心皮肉。
浑浊的眼底，一丝刻骨的怨毒在袅袅香烟后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荣国府东院里那盆精心侍弄的素心腊梅，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格外酷寒的冬末。
枝头最后几朵伶仃的黄花，在料峭的春寒中无声凋落，零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被偶尔路过的仆妇匆匆扫去，不留痕迹。
府中的白幡撤去了大半，但那份浸入骨髓的素白与沉寂，却如同庭院角落里背阴处的残雪，顽固地不肯消融。
元春“元日凤鸣”带来的短暂喧嚣，早己被守孝的冷清与规矩压了下去。
元春满月这日，府中并无丝竹宴饮。
只在东跨院王夫人房中，摆了一桌简单的素席，贾政夫妇、周姨娘并几个近支女眷围坐。菜肴精致，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蜡油。
王夫人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女儿，脸上虽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眉梢眼角都挂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她精心挑选的赤金镶红宝长命锁，在元春的襁褓上闪着过于刺眼的光。
“到底是侯府的嫡长女，生在元日，天降祥瑞，这满月礼……唉，可惜了，偏生撞在孝期里。”
王夫人轻轻拍着女儿，叹息声不大，却清晰地送入在座每个人耳中，带着浓浓的惋惜，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若是寻常时候，便是宫里也该有赏赐下来，更别说各府的贺礼了。如今倒好，连个像样的席面都摆不得，委屈了我们姐儿。”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坐在下首、脸色苍白、神情有些恍惚的张氏，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愈发轻柔，却字字如针：“说起来，还是大嫂有福。瑚哥儿虽不在身边，到底安安稳稳地长到了十岁。如今又在南边，跟着张老太爷，虽说清苦些，却也避开了这府里的是非。不像我们元春，生在这当口，连个热闹都沾不上，日后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寒酸呢。”
张氏正低头默默吃着碗里的素粥，闻言，握着调羹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泛白。
她抬起头，迎上王夫人那看似关切、实则淬毒的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喉头却像是被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死死堵住。
贾瑚被带走时的眼神，父母贬谪离京时佝偻的背影，府中无处不在的白幡与佛堂那令人窒息的木鱼声……无数沉重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
“唔……” 她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黑，手中的调羹“当啷”一声跌落在青花瓷碗里，溅起几滴粥水。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撞翻了身侧的绣墩。
“太太！”
“大太太！”
惊呼声西起，席间顿时乱作一团。
贾赦正从宫中当值回来，刚踏入院门，便听见里面一片混乱。
他心头一沉，疾步冲入房内，只见张氏己人事不省地被众人七手八脚抬到榻上，脸色灰败如金纸，唇边竟隐有血丝渗出！
王夫人抱着元春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冷光。
“怎么回事？！” 贾赦声音嘶哑，一把推开围着的仆妇，扑到榻前，握住张氏冰冷的手。
“侯爷息怒！” 王夫人忙道，“许是大嫂这些日子忧思过甚，方才……方才说起身子不适，突然就晕了过去！”
混乱中，被匆匆请来的太医隔着丝帕搭上张氏的脉，凝神片刻，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猛地一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抬眼看向贾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侯爷！大太太……大太太这是……喜脉啊！而且……脉象沉滑有力，观其形……怕是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 贾赦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五个月？
他竟全然不知！张氏这些日子精神恍惚，身形消瘦，他只道她是思念瑚儿和担忧娘家所致，竟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边的心疼与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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