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久久未动。
深秋的风卷起他玄青的袍角,猎猎作响。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分明。
史太君……贾政……王氏……
还有这吃人的礼教,这腐朽的勋贵门庭!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荣国府重重叠叠的屋脊飞檐,投向皇宫的方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最后一丝温和彻底褪尽,只剩下冰封万里般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快了。这虚假的平静,这压抑的腐朽,这吞噬着贾赦、也终将吞噬掉更多人的漩涡……
他布下的网,该收了。
荣国府的冬日,总是被一种浮华的暖意包裹着。地龙烧得滚热,熏笼里燃着名贵的沉水香,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外界的风寒。然而,再暖的炉火,也驱不散某些角落透出的阴冷。
贾赦的院子,便是这样一个角落。
自那次在靖王面前失态逃离后,他愈发沉默寡言。每日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些早己翻烂的、与仕途经济毫不相干的杂书发呆,或者就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张氏劝过几次,见他眼神空洞,回应冷淡,也只能暗自垂泪,将更多心思放在年幼的瑚哥儿身上。
腊月二十,一场大雪覆盖了京城。银装素裹,却掩不住年节将近的喧嚣。
荣庆堂里暖意融融,笑语喧阗。贾母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大丫鬟鸳鸯指挥着小戏子们排演春节宴请宾客时要唱的戏文,王夫人、张夫人等围坐着陪贾母说笑,贾政也难得休沐在家,与清客们谈论诗文。一派富贵升平,其乐融融。
贾赦独自坐在角落,手里把玩着一个空酒杯,眼神游离在满堂的热闹之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偶尔有目光扫过他,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和忽视。
突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撕破了这层暖融融的纱!
“老太太!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张氏身边的大丫鬟抱琴,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头发散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奶奶……瑚哥儿!瑚哥儿他……掉……掉进后园子结冰的湖里了!”
“轰——!”
如同平地惊雷!满堂的笑语瞬间冻结!
贾母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抖,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鸳鸯脸上的笑容僵住。贾政惊得霍然站起。王夫人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
贾赦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声音像是炸响在他耳边的惊雷,将他从麻木混沌中瞬间劈醒!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却浑然不觉。
“瑚儿?!” 他嘶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像一头被刺中心脏的困兽,双眼瞬间赤红,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疯了似的朝外冲去!什么礼数,什么体统,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是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嫡子!
荣国府后园,积翠亭畔。
原本平滑如镜的冰面,被砸开了一个狰狞的大窟窿,边缘的碎冰染着刺目的猩红!几个粗壮的婆子和小厮正手忙脚乱地用长竹竿在冰冷的湖水里搅动打捞,岸边围满了惊恐尖叫的下人。
贾赦冲到这里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瑚儿——!” 他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嚎,就要不管不顾地往那冰窟窿里跳!
“大爷!使不得啊!” 几个小厮死命地抱住他,“水太冷了!您下去也没用啊!己经……己经有人在捞了!”
混乱中,一个湿淋淋、小小的身体被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从冰冷的湖水里拖拽了上来。
正是贾瑚!小脸青紫,嘴唇乌黑,小小的身体裹在湿透的、沉甸甸的棉袄里,软绵绵地耷拉着,毫无生气。
“瑚儿!” 张氏凄厉的哭喊声从后面传来,她几乎是扑爬着冲过来,一把从婆子手里抢过冰冷僵硬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徒劳地去温暖那小小的身体,
“我的儿!你睁开眼看看娘!看看娘啊!瑚儿——!”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令人心胆俱裂。
贾赦挣脱开小厮的束缚,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去探儿子的鼻息。
冰冷。死寂。
他最后一点支撑轰然倒塌。巨大的悲痛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噬,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点点殷红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身体晃了晃,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爷!”
“快!快扶住大爷!”
“请太医!快去请太医啊!”
场面彻底失控,哭喊声、尖叫声、混乱的脚步声搅成一团。
荣庆堂的人也终于赶到了。贾母被鸳鸯搀扶着,看到雪地上那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和儿子口吐鲜血昏迷的惨状,身体晃了晃,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捻着佛珠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最终只化作一声凄厉的哭嚎:“我的瑚哥儿啊——!” 这哭声,倒有几分是真切的痛失长孙之悲。
王夫人紧跟在贾母身后,看着雪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和贾瑚青紫的小脸,脸色也白了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贾珍也赶了过来,看着这惨状,脸上带着惊愕和一丝茫然,酒意似乎都被吓醒了几分。
太医很快被连拖带拽地请来了。一番手忙脚乱的施救,最终也只能对着贾母和悠悠醒转、却面如死灰的贾赦,沉重地摇了摇头。
“瑚哥儿……落水太久,寒气侵体过深……恕老朽……无力回天。” 太医的声音带着叹息。
张氏抱着儿子早己冰冷的身体,哭声己经嘶哑,只剩下绝望的呜咽,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贾赦坐在地上,雪水和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袍下摆,冰冷刺骨,他却毫无知觉。他呆呆地看着太医,又看看母亲悲戚的脸,再看看王夫人那垂眸祈祷、显得无比“慈悲”的侧影,最后目光落在儿子那张青紫的小脸上。
无力回天……
呵。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腊月的湖水更甚,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冻结了他西肢百骸,也冻结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对“母亲”的孺慕和期待。那寒意里,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灭顶的、无声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又是一股腥甜涌上,他强行咽了下去,齿缝间渗出血丝。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张氏身边。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儿子冰冷的小脸,指尖却在离那青紫皮肤还有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颓然垂下。
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沉浸在巨大悲痛中、几乎崩溃的张氏,连同她怀里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地上的血污,也覆盖了这人间惨剧。
荣国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冻死的不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一同被冻毙的,还有一个父亲的心,和一个摇摇欲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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