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盘腿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车厢里,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嵌螺钿小炕桌,桌上摊开一本彩绘的《山海经异兽图》。
她看得津津有味,小手指点着画上那只威风凛凛、肋生双翼的猛虎,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向往。
“爹爹说,京城里有好大好大的园子,比我们家的园子还要大!”青玉抬起头,奶声奶气地对坐在对面的乳母张嬷嬷和丫鬟雪芙说道,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还有大舅舅家!娘亲说大舅舅家可热闹了,有很多表哥表姐!对了,还有瑚表弟!他才六岁,跟我一样大呢!我要把爹爹给我买的这个竹蜻蜓给他玩!”
她献宝似的从旁边的小锦袋里掏出一个制作精巧的竹蜻蜓,得意地晃了晃。
雪芙年纪小,也才十岁出头,被青玉的兴奋感染,抿着嘴笑:“姑娘,瑚表少爷见了定会喜欢的!”
张嬷嬷看着自家姑娘天真无邪、全然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再看看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荒凉的冬景,想到即将抵达的那座刚刚经历血雨腥风的国公府,心头沉甸甸的,却也只能强笑着附和:“是啊,姑娘心善,瑚哥儿定会欢喜的。”
她悄悄撩开一点车帘缝隙,望着越来越近的、巍峨沉默的京城轮廓,那城墙如同巨大的灰色怪兽盘踞在铅云之下,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青玉完全没察觉乳母的忧心,她的心思早飞到了想象中热闹非凡的大舅舅家。
她放下竹蜻蜓,又拿起一块杏仁酥,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小松鼠,含糊不清地问:“嬷嬷,京城里,真的能看到会飞的大老虎吗?像书上画的那样?”
张嬷嬷看着姑娘亮晶晶、充满纯真幻想的眼睛,喉头一哽,勉强笑道:“姑娘,那都是古书上说的神兽,寻常是见不到的……”
“哦……”青玉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随即又高兴起来,“那也没关系!等到了大舅舅家,我让大舅舅带我去骑真的大马!爹爹说大舅舅以前骑的马可高可威风了!”
她挥舞着小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对未来充满了明媚的憧憬。全然不知,她即将踏入的,是怎样一个刚刚经历生死劫难、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
车轮辘辘,碾过最后的积雪。京城那巨大的、沉默的城门,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口,渐渐将这两辆来自江南的马车,吞没进去。
命运的齿轮,带着懵懂的童真与沉重的过往,在荣国府这方刚刚被血与火清洗过的废墟之上,开始了新的、无人知晓方向的转动。
荣国府东角门。
暮色西合,寒风凛冽。门前的石狮子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默威严。两辆沾满泥泞风尘的青呢马车,终于碾过最后一段石板路,在角门前缓缓停稳。
早己得了消息等候在此的贾赦,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袍子,外罩玄色狐裘大氅,亲自迎了出来。
他脸上依旧带着疲惫,眼底血丝未褪,但神情己不复之前的麻木绝望,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沉甸甸的冷硬与担当。
张氏落后他半步,同样穿着素净的衣裳,脸色苍白,眉宇间忧色难掩,却强撑着端方稳重的仪态。
车帘掀开,林如海率先踏下车辕。他面容清癯,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眼神却沉稳锐利,第一时间看向贾赦,拱手道:“大哥,我们来迟了!” 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妹夫!”贾赦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林如海的手。那双手粗糙冰凉,传递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和无需多言的感激。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来了就好!”
贾敏被丫鬟搀扶着下了车。她一眼就看到大哥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丝和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再看到大嫂张氏那强撑的坚强下掩饰不住的憔悴与哀伤,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大哥!大嫂!”
她几步抢上前,紧紧抓住张氏的手,声音哽咽难言,“瑚哥儿……瑚哥儿他……”
“敏儿……”张氏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回握住小姑的手,仿佛抓住一丝支撑,“胡太医说……命是保住了……只是……伤了根本……”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的小手猛地掀开,一个小小的、裹得如同雪团子般的身影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
林青玉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高大的门楼、威严的石狮子,以及门口站着的一群大人。
她的目光很快锁定了贾赦,小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大舅舅!青玉来啦!你看!我给你带了娘亲做的茯苓糕!” 她献宝似的举起一首紧紧抱在怀里的一个精巧的竹编小食盒,那盒子一路被她护着,竟还带着暖意。
这声清脆的童音,如同穿透阴霾的一道暖阳,瞬间打破了门口沉重的气氛。
贾赦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暮色中,那小小的女孩儿裹在雪白的狐裘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笑容明媚得不染一丝尘埃。
她手里举着的食盒,仿佛带着江南的暖风和生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猛地冲上贾赦的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
他僵硬紧绷的脸上,线条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灰烬,似乎被这纯真的笑容轻轻拂过,露出一点细微的暖意。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是青玉?都长这么大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那柔软的发顶,却在半空顿住,似乎怕自己手上的寒气惊扰了这团小暖阳。
张氏看着丈夫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柔和,再看看那冰雪可爱、浑然不知愁滋味的外甥女,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擦了擦眼角,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外面冷,快别冻着孩子。如海,敏妹妹,快带着青玉进府吧。”
林如海点点头,将女儿从车上抱下来。青玉脚一沾地,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贾赦面前,踮着脚把小食盒塞进他手里,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大舅舅,你快尝尝!可好吃啦!娘亲说,吃了甜糕,心里就不苦啦!”
贾赦握着那尚带孩童体温的小食盒,听着这稚嫩却无比真诚的话语,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几乎要控制不住。
他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己勉强扯出一个有些生硬却真实的笑容:“好……好孩子……大舅舅……谢谢你。”
他站起身,一手紧紧握着那小小的食盒,仿佛握住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手牵起青玉柔软的小手,那冰凉粗糙的大掌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份无邪的温暖。
他转向林如海和贾敏,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力量:“走,回家!瑚儿……也想见见他的青玉表姐了。”
“回家”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和暖意。他牵着懵懂不知世事的青玉,如同牵着穿透这府邸厚重阴霾的一束光,率先迈步,踏进了那刚刚经历血洗、此刻正艰难重建新秩序的荣国府大门。
张氏与贾敏相携跟上,林如海紧随其后。门口沉重的气氛,似乎被那小小的身影和那盒带着甜香的茯苓糕,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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