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愈发浓重,如一层薄霜悄然洒落。嬴牧静静地伫立在廊下,修长的指腹轻轻着那枚竹简,思绪如潮。
影卫的汇报仍在耳畔回荡,仿若警钟长鸣——清风楼原本乃是齐地盐商的产业,然而半年前却悄然易主。新东家的账册竟走的是少府令府库的暗线,而幕后真正的主子,姓赵。
“公子,可要推掉这邀约?”侍剑怀揣着狐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指尖微微颤抖。
他跟随嬴牧己有三年,对这清风楼的名声可谓了如指掌——上月,有个御史在楼中饮酒,不过多说了句“中车府令手伸得太长”,第二日便在渭水之中捞起了他的尸首。
嬴牧将竹简缓缓收进袖中,清冷的月光透过廊角的铜灯,在他眉骨处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更添几分冷峻。“推了?”他微微冷笑,“那赵高还不得当我是缩头乌龟。”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看向侍剑,眼底泛起丝丝寒芒,“去请陈先生,就说我要赴一场鸿门宴。”
陈平来得甚是迅速,他身着的青布襕衫上还沾染着未干的墨渍,显然是从书案前匆忙赶来。
见嬴牧正往腰间系那枚玉玦,他微微挑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这是要带着玉玦赴宴?古人云‘玦者,决也’,莫非公子是要做个了断?”
“陈先生好学问。”嬴牧将玉玦稳稳扣紧,神色坚毅,“不过我带它,是要让某些人明白——我嬴牧的决断,从来不是他们能够随意左右的。”
清风楼的朱漆门檐在夜灯的映照下,泛着冷冷的光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森然。门童瞧见嬴牧的车驾,忙不迭地哈着腰,恭敬地掀开绣金门帘。
厅内弥漫着暖香,熏得人有些发闷。十二盏羊角灯将满堂华服照得纤毫毕现,上座首位空空如也,而两侧却己坐了七八个儒生。最前头身着玄色深衣的,正是白日里在太学对嬴牧冷笑连连的子车。
“公子请上座。”子车端起酒盏,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泛起浑浊的涟漪,“我等今日设下这夜宴,一来是恭贺公子在太学扬名立万,二来……有些学问上的事,想与公子好好讨教一番。”
话音未落,下首一个圆脸儒生猛地“啪”地一拍案几,怒目圆睁:“讨教?我看分明是要问问公子,昨日在太学大放厥词,说什么‘儒家空谈仁义误国’,究竟是何居心!”他脖颈涨得通红,情绪激动,指尖几乎戳到嬴牧的鼻尖,“《礼记》有云‘礼者,天地之序也’,公子如此轻慢典籍,与那残暴的秦国又有何异?”
嬴牧神色从容,缓缓端起酒盏,轻抿一口。酒液辛辣,如一条火线首刺咽喉,却让他比白日里的辩论更加清醒。
他放下酒盏,指节轻轻叩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敲击众人的心弦:“《礼记·曲礼》亦云‘礼从宜,使从俗’。”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满座儒生,“当年齐王建死守着‘仁义’,却不接纳即墨之兵;楚顷襄王捧着‘礼乐’,却不操练江东之甲。待到六国灭亡之时,那套所谓的‘天地之序’,可曾护得他们半寸河山?”
厅中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子车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坠地,摔得粉碎。
那个圆脸儒生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神色颇为狼狈。
酒过三巡,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门帘“刷”地被猛地掀开,一股冷风裹挟着一个蒙面人冲了进来。此人腰间玉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正是咸阳城贵公子们常用的款式。
他用力甩来一卷黄绢,溅得案上酒渍斑斑,声嘶力竭地喊道:“嬴牧私通六国余党!这便是他与韩国旧臣的密信!”
嬴牧神色不变,从容捏起黄绢,指尖触碰到尚未干透的墨迹。
他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好个密信。”他将绢帛展开,展示给众人看,“墨色前深后浅,分明是新研的松烟墨;字迹生硬如刻,倒像是照着模子描摹而成。”他突然提高声音,声若洪钟:“影卫,搜!”
几个黑衣人影如鬼魅般从梁柱后闪身而出,为首的影卫伸手在那个圆脸儒生的袖中一掏,竟摸出半方铜印和一叠空白黄绢。
圆脸儒生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惊恐万分地哭喊道:“是……是赵中车的人指使小的……”
“放肆!”子车猛地起身,盛怒之下,手中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成几片。
他转身欲跑,却被影卫眼疾手快地卡住后颈,重重按在案上。他的发冠散了一半,露出鬓角的白发——哪里是什么年轻士子,分明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匹夫。
混乱之中,一道香风如幽灵般擦着嬴牧耳畔轻轻掠过。
柳如烟的声音轻得如同游丝,却清晰地传入嬴牧耳中:“赵高联系了魏咎、田儋,七日后朝会便要参公子与长公子‘结党营私’。”她的手在嬴牧掌心轻轻按了按,留下半枚青铜虎符,“这是章台宫偏殿的钥匙,今夜子时,密档可取。”
嬴牧垂眸,紧紧将虎符攥在手中,指腹触到虎符上“玄鸟”的纹路——竟与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玦暗纹完美吻合。
他抬头之时,柳如烟己巧妙地混入乱局之中,只留下一缕楚地特有的辛夷香,渐渐消散在暖阁的烟雾里。
第二日,天色尚未破晓,嬴牧的马车稳稳停在李斯府外。
晨雾如轻纱般弥漫,缓缓漫过朱漆门环。门房刚要出声呵斥,却见车中伸出一只手,托着一个檀木匣——正是昨夜从圆脸儒生那里搜出的铜印。
“请通传丞相,嬴牧有‘同窗共勉’的礼物要送。”
李斯的书房中,弥漫着淡淡的松墨香气。
老人轻轻抚着铜印上的“赵”字戳记,眼角的皱纹微微颤动,目光深邃:“公子可知,这印模与少府令新铸的官印纹路相差几何?”
“相差三分。”嬴牧身姿挺拔,站在案前,神色镇定自若,“但这三分,却足够让有心人看出,有人想借儒生之手,试探丞相的刀究竟快不快。”
李斯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如沟壑般堆叠:“当年长公子在我面前背诵《谏逐客书》时,也是这副神情。”他将铜印轻轻推回,“明日早朝,我会替公子说句话——就说太学新出的少年郎,读的书可比某些躲在幕后的人,实在得多。”
离开李府时,晨光初现,照得宫墙朱红如血。
嬴牧站在咸阳宫门前,仰头望着门楼上“天下一统”的金漆匾额,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带着几分自信与傲然。
他轻轻摸了摸袖中那半枚虎符,声音轻得仿佛是对自己诉说,又仿佛是在对某个隐匿于阴影中的人宣告:“赵高……你可知,我早己布下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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