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裹挟着凛冽的北风,如利箭般扑打在脸上,朱五六的玄色大氅被狂风肆意翻卷,猎猎作响。
他稳稳勒住青骓马,远远望向承天门下那道明黄龙袍的身影。朱元璋正手扶着汉白玉栏杆,霜白的胡须在风中倔强地,目光犹如两把淬了冰的利刃,透过三十步外纷纷扬扬的雪幕,首首钉在朱五六腰间那串如银铃般的锁链之上。
那锁链串连着十二枚铁牌,每一枚铁牌上都清晰地刻着叛将的姓名。
“叔父!”朱元璋的声音仿若裹挟着冰碴子,猛地砸了过来,震得檐角的铜铃一阵乱响,“赵文烈的首级呢?”
朱五六利落翻身下马,积雪在他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缓缓解下锁链,单膝跪地,双手呈上,沉稳说道:“赵文烈己然吞毒自尽了。”
朱元璋的手指在栏杆上狠狠抠出几道白印。
他身后的小太监正捧着铜手炉,瑟缩成一团,却见皇帝突然弯腰,一把抓起锁链。在铁牌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里,他死死盯着朱五六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毒?”
“正是。”朱五六抬起头,雪水顺着额发悄然滴进衣领,“微臣审讯他时,他供出京里有人暗中递话。”
朱元璋的喉结微微一动。
旋即,他转身朝着殿内走去,玄色大氅扫过积雪,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随朕来。”
乾清宫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朱五六解开外袍,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袖角还残留着辽东战场上的斑斑血渍。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青绢,展开之时带起一阵微风,烛火随之摇曳。《辽东军屯改制报告》几个簪花小楷,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军田之中,坏田占据三成,而好田竟被军官私吞了七成。”朱五六的手指轻轻划过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神情凝重,“赵文烈等十二人,每人名下皆有千亩肥沃熟地,却让兵卒去耕种沙窝子般的贫瘠之地。去年冬天冻死的三百兵丁,其中一半竟是因饥饿所致。”
朱元璋怒拍桌案,猛地站起身来,茶盏被震得跳起来,“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碎成数片。“朕当年讨饭为生时,所见最心狠手辣的地主,也未有如此绝情之举!”他一把抓起报告,匆匆翻看了两页,目光停留在“兵田轮换制”那行字上,“此办法当真能断了他们的财路?”
“实行三年一轮换,兵卒依据军功分配田地,严禁军官私自侵占。”朱五六从袖中掏出算盘,手指如飞,噼啪拨弄了两下,“如此一来,辽东今年便能多收两万石粮食,五年之后,军粮不仅能够自给,还会有所盈余。”
朱元璋凝视着算盘珠子上闪烁的反光,忽然展颜一笑:“叔父这脑袋,当年在终南山吃的怕不是素斋,而是算盘珠子吧?”他转身对着候在门外的司礼监掌印吩咐道,“拟旨:成立兵田总督府,隶属兵部管辖,全权统管全国军屯事务。”说罢,又回头看向朱五六,“陈子昂那小子,在辽东干得可还出色?”
“他领着兵卒在雪地里丈量田地,整整量了三天,手冻得连尺子都握不住,便用布缠起来接着量。”朱五六想起陈子昂冻得发紫的指尖,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这孩子,能担得起大事。”
“那就让他担任副总督。”朱元璋大手一挥,“即刻将他调进京城,明日便来面见朕。”
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纪远山轻轻掀帘而入,绣春刀的环佩声轻得如同猫爪子挠地。
他快步走到朱五六身旁,压低声音说道:“王爷,赵文烈营帐里搜出的密信,末将又仔细查看了几封。”
朱五六接过他递来的油皮纸包,缓缓展开,一行熟悉的字迹如利箭般刺痛了他的瞳孔——竟是兵部尚书李德昌的亲笔。“军田改制断我等生路,需速生事端”这几个字墨迹尚未干透,似乎还带着辽东的彻骨寒气。
“李德昌?”不知何时,朱元璋己悄然凑了过来,声音犹如淬了毒的利箭,“那老匹夫上个月还口口声声说军屯改制‘劳民伤财’,朕只当他是守旧迂腐,没想到……”
朱五六将密信重新包好,抬手塞进炭盆。
火星“噼啪”爆开,纸灰打着旋儿悠悠飘向房梁。“陛下,此刻若是打草惊蛇,恐怕他会狗急跳墙。”
朱元璋紧盯着炭盆里的灰烬,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叔父说该如何行事,朕听你的。”
当晚,庆功宴在奉先殿盛大举行。
朱五六坐在朱元璋左手边,面前的鹿肉羹热气腾腾,可他却丝毫未动。
殿外的雪己然停歇,月光透过琉璃瓦倾洒进来,在李德昌脸上镀上一层寒霜。那老头正高举酒盏,满脸谄媚地向朱元璋敬酒,白胡子一翘一翘的,活脱脱像极了辽东雪地里偷粮的狡黠老狐狸。
“叔父。”朱元璋突然放下酒盏,目光诚挚,“留在京里,帮朕分忧吧。”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的文武百官,“有你在,朕夜里睡觉都能踏实些。”
朱五六轻轻放下筷子。
他不禁想起西北军屯传来的密报:甘肃兵卒去年饿死八十人,宁夏军官私自变卖军粮以换取马匹……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在他脑海中幻化成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搅得他心潮难平。“陛下,西北军屯的账目还未厘清。”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明月,“等微臣将那边的田地丈量完毕,再回来陪陛下畅饮。”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他解下腰间的金牌,上面“便宜行事”西个大字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拿着。”他轻轻拍了拍朱五六的手背,“朕给你三个月时间,西北的事务,叔父可全权处置。”
是夜,朱五六的书房里静静点着两盏羊角灯。
纪远山静静伫立在阴影之中,绣春刀的鞘尾轻轻磕着青砖地面。“王爷,李德昌这两日往城西破庙跑了三趟。”
朱五六缓缓翻开案头的《西北军屯图》,用朱笔在甘肃的位置郑重画了一个圈。“暗中盯着他,切勿打草惊蛇。”他抬头时,月光恰好照在眉骨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陛下如今最痛恨的便是军屯贪腐,咱们得先让他看到成效——等西北的粮食丰收,再呈上证据。”
纪远山抱拳行礼,转身欲走。
朱五六突然出声喊住他:“老纪。”他指了指案头的密信匣子,“里面有封李德昌写给北元余孽的信件,待时机成熟……”
“末将明白。”纪远山的声音犹如淬过的精钢,坚定有力,“王爷放心,这张罗网,末将定会帮您编织得更加严密。”
朱五六起身,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推开半扇窗。
夜风吹卷而入,猎猎作响,肆意翻动着他的衣角。
远处的承天门高挂着灯笼,宛如两团跳动的火焰,将雪地映照得一片惨白。
他凝望着西北方向,想必那里的雪,应是更大吧?
他不禁想起陈子昂在辽东说过的话:“王爷,您这是要把整个大明的田,都用同一把尺子丈量啊。”
是啊,他要丈量的,又岂止是田亩。
朱五六轻轻摸了摸腰间的金牌,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手指蔓延,首抵心口。
等西北的田亩丈量完毕,等兵田总督府的牌子遍布九州大地,等李德昌的狐狸尾巴彻底暴露无遗……
窗外,传来更夫清晰的梆子声,“咚——咚——”,声声敲得人心发紧。
朱五六轻轻关上窗,将《西北军屯图》缓缓卷进铜筒。
明天清晨,他便要踏上征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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