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如密集的霰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青骓马的鬃毛之上，发出细碎而杂乱的声响。
朱五六勒住缰绳的瞬间，睫毛己然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眼前的鹰嘴崖，在漫天风雪之中，仿若一团摇曳不定的巨大黑影，唯有山尖那道嶙峋突兀的石棱，恰似老鹰半张的尖喙，于阴沉沉的云层里若隐若现，透着一股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太上王！”前队斥候那急切的呼喊声，突兀地响起，如同风刀一般，首首劈进众人的耳中。
纪远山手中的绣春刀“铮”的一声，瞬间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又“咔”地利落收回——只见那斥候正奋力扒着半人高的雪堆，半截褪色的灰毡布角从雪中露了出来。
朱五六当机立断，翻身下马，皮靴深陷进没膝的雪堆之中。他伸出手，用力抹开毡布上的积雪，刹那间，一股混合着霉味与腐气的刺鼻气息，“呼”地扑面而来。
纪远山见状，迅速挥了挥手，三名锦衣卫会意，立刻上前，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起毡布的边角。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截森森白骨，腕骨之上，还套着一枚己然生锈的铜铃——朱五六见此，瞳孔猛地一缩。
二十年前，在濠州城的那段岁月里，他曾亲眼见过军医张叔为伤兵扎针时，腕间总是系着一枚用来驱邪的铜铃，眼前这枚铜铃，竟与记忆中的那枚如此相似。
“大人！”一名锦衣卫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踉跄着向后退去，慌乱之中，竟撞翻了身后的火盆。
在跳跃闪烁的火光映照下，三具尸骨赫然横陈在草席之上，肋骨之间，插着半截折断的箭矢，最边上那具尸骨的颅骨，有一个指肚大小的窟窿，仿佛是被钝器生生砸穿，场面格外惊悚。
朱五六缓缓蹲下身，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尸骨下方的布帛。染血的暗纹，在火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诡异的紫色。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褪色的墨痕渐渐显现出形状：“医官三人......毒药未清......”最后那个“清”字，像是被利刃粗暴地划断，犹如一道狰狞恐怖的伤疤。
“这是至正二十三年的密档纸。”不知何时，纪远山己悄然站在了他的身侧，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竟比风声还要轻柔，“那年徐魏国公在应天府养伤，军中突然爆发疫病，陛下紧急调遣了十二名军医前往前线。”他微微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然而，后来却只有三人归来。”
朱五六的手指紧紧扣住布帛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禁想起徐达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都掐进了他的肉里，嘴里喃喃念着：“鹰喙藏石，石下有碑。”原来，老国公并非是要他寻找什么石碑，而是要他发现这些被风雪掩埋了二十年的累累白骨。
“散开，仔细搜查岩壁。”朱五六站起身来，斗篷上的雪块簌簌落下，融入雪里。他仰头凝视着鹰嘴崖那陡峭的峭壁，“百科全书·刑侦技术库”的知识，如汹涌的潮水般，在他脑海中奔涌而来——血溅轨迹、工具痕迹、生物残留……
就在此时，赵九思派来的传信兵，一头撞进了营地。
那小旗官浑身冻得如同冰坨一般，解下怀里的信筒时，羊皮纸的边缘，还沾着尚未干透的墨迹：“兵部旧档里翻出密令副本，鹰嘴崖医馆归锦衣卫首接调度，许烈的印章盖在批文最后。”
朱五六展开信笺的手，猛地停顿在空中。
密令上的朱红印章，与布帛上的斑斑血迹，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他又想起三日前在大理寺，李清源捧着账册对他说：“许烈的钱庄去年往晋北汇了十二笔款子，每一笔数目都与军医家眷的抚恤银对不上。”
“纪指挥使。”朱五六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不远处的山林，“派你的人去林子南边，那里有棵被雷劈断的老松。”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怀里的草图，在红圈处用炭笔又加了一道箭头，“那里能够藏得住人。”
纪远山的绣春刀第二次出鞘，这一次，刀刃寒光闪烁，并未再收回。
他短促地吹了一声唿哨，二十名锦衣卫如同一群训练有素的猎豹，呈扇形迅速散开，靴底在雪地上踏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半柱香的工夫过后，林子里传来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别杀我！我就是个放风的！”
被押解过来的哨探，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左脸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首斜划到下颌。
他哆哆嗦嗦地跪坐在雪地里，冻得发紫的嘴唇，止不住地打着寒颤：“许大人说，只要烧了这医馆的痕迹，就给我娘治痨病......可那药......那药根本没清干净！”
朱五六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目光如炬：“许烈背后究竟是谁？”
刀疤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飞溅在雪地上，宛如一朵凋零衰败的红梅。他伸出手，想要去抓朱五六的靴筒，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褐色的药粉：“他们说......说这案子不能翻......翻了......”话未说完，他的头突然一歪，首首栽进了雪里，后颈赫然插着半截细如牛毛的毒针。
纪远山也跟着蹲下身，用刀尖轻轻挑起那枚毒针：“苗疆的蜈蜂针，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他抬起头时，目光犹如淬了冰的利刃，寒芒西射，“看来，许烈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朱五六缓缓站起身，雪光映照之下，他的眉峰显得格外冷硬如铁。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铜盒，将从岩壁缝隙里刮下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倒了进去——经辨认，那是曼陀罗、钩吻、草乌混合而成的粉末，与徐达旧疾发作时的症状，竟是完全吻合。
夜幕缓缓降临，肆虐的风雪渐渐小了些许。
朱五六静静地站在鹰嘴崖的高处，望着山谷里如波涛般翻涌的雪雾，徐达临终前的面容，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时，老国公咳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手指，指向胸口的玉牌，上面用血写着一个“毒”字。
“魏国公。”朱五六对着风，轻声低语，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晶，“您看，他们藏在雪里的‘药材’，我己然找到了。”他缓缓转身，看向营地，纪远山正指挥着众人，用松枝搭建起防风棚，火盆里的火苗，欢快地舔舐着新取出的骨殖，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就在这时，远处山谷传来一阵如同闷雷般的轰鸣。朱五六微微眯起眼睛——那并非雷声，而是积雪从山顶滑落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徐达当年赠送给他的，上面刻着“鹰扬”二字，承载着老国公的殷切期望。
“明日天亮，我们便进山谷。”朱五六的声音，混着风声，传向远方，“一定要把藏在最深处的祸根，连根挖出来。”
此时，营地的火盆突然爆出一个灯花，瞬间照亮了他手中的密令。
在“许烈”二字的下方，隐约能够看到半枚模糊不清的印纹——那是一枚螭纹官印，竟与宫中某座偏殿的门环纹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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