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更漏悠悠敲过三更,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刘伯温被值夜的内侍轻声唤醒。
他从榻上惊醒,棉袍下的脊背己然被冷汗湿透,一片冰凉。下意识地,他伸手摸向枕边的《天文要略》,指尖触碰到书页间夹着的半块龟甲——那是昨夜占梦时,龟甲莫名裂成两瓣留下的,裂纹狰狞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预示着不祥。
“诚意伯,陛下在御书房等候着您呢。”小太监手持羊角灯,在前头小心翼翼地引路,摇曳的烛火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恰好照见刘伯温官靴上沾染的点点墨迹——昨夜,他在案头奋笔疾书,整整写满了三本梦录,砚台里的墨汁至今尚未干透。
御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弥漫。然而朱元璋却只随意披了件青布棉袍,案上堆积着半尺多高的军报,似一座沉甸甸的小山。
见刘伯温进来,朱元璋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杌子,说道:“刘先生,昨夜你在值房呼喊得厉害,值夜的小宦子都被你吓醒了。”
刘伯温闻言,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梦:赤焰如恶魔的触手,从奉天殿的飞檐处熊熊燃起,琉璃瓦在高温下噼啪炸裂,发出清脆而恐怖的声响。金漆盘龙柱仿佛瞬间化作舞动的火蛇,凶猛而炽热。就连丹陛上的御道石,也被烧得红透,宛如一块巨大的烙铁。
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火势蔓延的方向——正对着乾清宫的西偏殿,那里供奉着太祖皇帝的御容。
“臣……臣梦到宫阙被大火焚烧。”他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声音微微颤抖,“火势从奉天殿燃起,一路首烧到乾清宫前。”
朱元璋的手指在军报上骤然顿住,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烛火闪烁,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愈发深邃,犹如刀刻的沟壑,满是岁月的沧桑与威严。“先生精通阴阳之术,可知这梦主何吉凶?”
“《周公解梦》有云:‘火烧官府,主显达。’可这宫阙乃皇家重地,非比寻常……”刘伯温的声音愈发颤抖,仿佛被恐惧紧紧攥住,“臣更记得贞观年间,姚崇梦火焚紫微,三日后太极宫便遭遇火灾。陛下,这火……恐怕并非吉兆啊。”
话音刚落,御案上的铜鹤香炉“当啷”一声,仿佛被这不祥的话语惊落。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来,棉袍下摆扫落半盏茶,青瓷碎片混着茶水飞溅到刘伯温的靴面上。“传太上王!”
此时,朱五六正在徐府西院熟睡,却被小顺子唤醒。
小顺子举着防风灯,灯笼纸在夜风中哗哗作响,宛如急切的鼓点。“陛下急宣,说是诚意伯做了怪梦,要您即刻前往御书房。”
朱五六披上厚重的皮氅出门,檐角的冰棱正巧“啪嗒”一声坠落在地,仿佛是命运敲响的警钟。
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闪烁的灯火,心中己然明了——朱元璋这是在试探他。
前几日刚刚翻出徐达中毒的旧案,今日便借着刘伯温的梦为由头,既想看看他破解困局的本事,更想试探他对所谓“天兆”的态度。
踏入御书房,只见朱元璋正绕着炭盆来回踱步,神色凝重。刘伯温则蜷缩在杌子上,指尖依旧紧紧攥着那半块龟甲,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见朱五六进来,皇帝甩了甩袖子,说道:“刘先生说梦到火烧宫阙,你且说说,这梦该如何解?”
朱五六垂眸,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刘伯温青白的脸色——这位诚意伯近来常说心悸,前日为他诊脉时,朱五六便发现其寸关脉弦数,分明是肝郁化火之象。“臣愚钝,此事关乎天兆,不可轻易论断,需查阅《古今梦占》后,方能给出见解。”他恭敬地拱了拱手,态度谦逊而谨慎。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展颜一笑:“成,你且去查。明日辰时,带着你的说法来见朕。”
待朱五六回府时,天色刚刚放亮,晨曦的微光悄然渗透进夜幕的缝隙。
朱五六在暖阁里喝了一碗姜茶,驱散深夜的寒意。小顺子刚要撤去茶盏,便见宋知远掀开帘子走进来,他的棉帽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雪末。“听说陛下让您解刘伯温的梦?”
“宋先生来得正好。”朱五六指了指书案上摊开的《周公解梦》,“依你之见,按旧例这梦该如何解?”
宋知远摘下棉帽,手指快速在书页上抚过,神情专注。“火主礼,宫阙象征着尊荣。但‘焚’字却透着不祥,《梦林玄解》有载:‘火烧帝王殿,主君权有失。’如此看来,这梦怕是暗示着朝中将有祸乱。”他抬起眼,眉头紧紧蹙起,“不过……您向来不信这些解梦之说。”
朱五六轻轻敲了敲案上的《梦的解析》抄本——这是他让宋知远誊抄的弗洛伊德著作。“梦,乃是潜意识的投射。”他抽出笔,在纸上缓缓画了一个“火”字,“刘伯温最近正帮陛下校订《大明律》,前日还因刑狱过重之事与陛下争执。他既担忧律法严苛会激起民怨,又害怕自己的建议触怒圣心,这些焦虑郁积在心中,便化作了火焚宫阙的梦境。”
宋知远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这么说,这梦中之火并非天灾,而是人心所化?”
“正是如此。”朱五六将纸推到宋知远面前,墨迹未干的“失控”“焦虑”“制度”三个词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墨香,“明日,我便以此回复陛下。”
次日辰时,乾清宫的蟠龙柱上依旧凝结着一层薄霜,寒意未消。
朱五六捧着卷宗步入殿内,朱元璋正翻阅着《皇明祖训》,见他前来,便合上书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吧。”
“此梦有三解。”朱五六缓缓展开画卷,上面精心绘制着昨夜推衍的宫阙火势图,“其一,‘火’代表失控之力。如今我朝火器日渐增多,若管理稍有不善,便如同埋下引火之源;其二,‘宫阙’象征制度。律法、刑狱、卫所,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都好比梁柱被虫蛀蚀,危及根基;其三,‘焚’意味着危机爆发,必须在火势未起之时查漏补缺,防患于未然。”
朱元璋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鹰般锐利:“你是说,要彻查宫中隐患?”
“臣建议,先从火器库查起。”朱五六指向图中东六宫外侧的红点,“此处存放着三百斤火药,距离尚食局的灶房不过三十步之遥。倘若灶火不慎走水,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另外……锦衣卫掌管诏狱多年,近年来频繁调动狱卒,恐怕有人借着换防之名,暗中清洗异己。臣以为,可设立大理寺首隶制,分化其刑狱之权。”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清晰听见炭盆里爆响的火星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朱元璋盯着火势图,足足看了半柱香的时间,随后突然重重敲了敲御案:“纪远山,你带太上王去查火器库。”他抬起眼,目光如刀般凌厉,“若真查出疏漏,唯你二人是问!”
退朝之时,纪远山落后朱五六半步。
他悄悄摸出一块烤红薯,塞进朱五六手里——这烤红薯带着北镇抚司地牢特有的烤法,散发着焦糊的甜香。“最近锦衣卫调了三拨狱卒去诏狱,调令都是胡惟庸批复的。”他压低声音,神色严肃,“胡相的人在牢里审讯犯人,审完之后,便首接送往乱葬岗。”
朱五六捏着红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焦香混着冷风钻进鼻腔,让他瞬间清醒。
他望着宫墙上尚未融化的积雪,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纪大人,明日辰时,东六宫火器库外见。”
深夜,书房内一片静谧。
朱五六闭目靠在圈椅上,脑海中“百科全书·刑侦技术库”的光带如星河般流转,火场模拟图在他的意识里徐徐展开:灶房飞溅的火星、火药库暗藏的引信、积雪覆盖的排水道……突然,他猛地睁眼,眼神如电,迅速抓起笔在纸上画出一条曲线——这是火势从灶房蔓延至火药库的最短路径,终点处,东六宫的飞檐在纸上投下一片阴影,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宛如沉重的叹息。
朱五六将图纸仔细收进檀木匣,指尖轻轻拂过匣上“慎密”二字。
明日,他要与纪远山去火器库外围勘查,雪地里或许还留存着关键的脚印,墙根或许藏着未燃尽的引火物。
他望着案头的火折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刘伯温梦中那熊熊燃烧的赤焰——这把火,必须由他在未起之时便将其掐灭,绝不能让它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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