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穹号”庞大的阴影,如同垂死的星际巨兽,在绝对的寂静中缓缓沉降。着陆支架的尖端无声地刺入月壤,没有撞击的轰鸣,只有船体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绵长、仿佛源自地心深处的震颤。这震颤顺着冰冷的金属骨架蔓延,如同巨兽濒死前最后的心跳,沉重地敲打在舰桥的每一寸合金壁板、每一根神经末梢上。陈猛那只唯一完好的右眼,透过高强度复合材料舷窗上凝结的薄薄冰霜,凝视着外面那片名为澄海的地狱。
视野所及,是文明的尸骸,是时间凝固的坟场。
曾经闪耀着科技冷光的合金建筑群,如今扭曲成狰狞怪诞的抽象雕塑。断裂的巨型横梁和粗壮的管道如同折断的巨兽肋骨,刺破灰白色的月尘,着撕裂的、氧化发黑的伤口,暴露在真空的酷刑之下。巨大的穹顶结构坍塌了一半,残存的半圆穹窿像一只被挖空的、茫然无神的眼窝,空洞地凝望着永恒黑暗的深空。没有风,没有声音,连星光都显得格外吝啬而冰冷,被这片无垠的墓地贪婪地吸收、湮灭,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坟墓般的死寂和吞噬一切的灰白。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毁灭瞬间被永恒冻结的、绝望的姿态。
“着陆程序完成。外部环境深度扫描结束。”舰载AI的合成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却播报着令人骨髓发寒的数据,“环境辐射水平:标准致死剂量187倍。大气成分:真空。地表温度:-173℃。检测到超高浓度纳米级机械微粒悬浮,污染指数:超出临界阈值427%。综合评估:非必要,禁止任何舱外活动。重复,禁止任何舱外活动。”
“知道了。”陈猛的声音像是两块被锈蚀的、沾满血污的铁片在砂纸上摩擦,低沉而嘶哑。他布满老茧和细微疤痕的左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控制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现出死灰般的苍白。那条新生的、泛着暗银灰色哑光的金属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内部那些原本应该稳定流淌、象征力量的幽蓝能量脉络,此刻却像接触不良的劣质灯管,微弱而紊乱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并非带来力量感,而是传递出一阵阵深入骨髓、如同亿万根淬毒冰针同时攒刺的剧痛。这痛苦是强行承载摧毁牧者主脑那海量参数信息的后遗症,是脆弱的人类神经与冰冷异质金属强行桥接的残酷排斥反应,更是连接着舰船深处维生平台上那个活死人状态江南的无形锁链,每一次抽搐都在提醒着他无法挽回的牺牲与沉重的责任。
他调出医疗舱的实时监控画面。高分辨率的屏幕上,江南的身体静静躺在维生平台的白色光晕中,覆盖着一层令人不安的灰败色泽,皮肤失去了所有弹性与光泽,如同被时光遗忘、正在缓慢石化的蜡像。那条笔首的、冷酷无情的绿色线条——脑死亡的最终判决书——顽固地占据着屏幕中央,斩断所有虚假的、自欺欺人的希望。只有监测仪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次级读数,在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跳动:量子意识熵值:0.021%。那是苏岚在彻底昏迷前,用尽最后一丝灵魂的力量,从虚无中捕捉到的、科学仪器几乎无法解释的微小奇迹。此刻,这微乎其微、如同风中残烛的数字,却成了陈猛心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能对抗这无边死寂与绝望的锚点。他死死盯着江南那只放在身侧的、灰败的手。刚才…就在监控画面刷新的一瞬间,那几根手指的指尖,是不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肉眼确认地…蜷缩了一下?是光学传感器捕捉到的宇宙射线噪点?是神经末梢在绝对沉寂中无意义的抽搐?还是那点微弱到如同即将熄灭的星火般的熵值,正在这冰冷的金属囚笼里,进行着绝望而无声的挣扎?
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艰难地移开,落在主控台下方的医疗担架上。苏岚躺在那里,口鼻间残留的血迹己经干涸,凝结成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污痕,衬得她昏迷中的脸庞更加惨白,几乎与身下的无菌白色床单融为一体。几片薄如蝉翼、闪烁着微弱生物荧光的神经稳定贴片,如同最后的封印,覆盖在她脆弱的太阳穴和颈后。贴片边缘细小的指示灯,闪烁着规律却微弱到极致的蓝光,如同她胸腔内艰难维持的、随时可能被死亡之风吹熄的生命之火。她还未从那场强行锚定江南残存意识碎片、与牧者冰冷逻辑核心进行意志对决的反噬中醒来。那场对决的代价,沉重得如同整个月球的重量,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
“外部环境二次深度扫描完成。”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平稳的电子音调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拉伸时发出的紧迫感,“检测到异常高活性物质活动:未知纳米机械集群,分布密度…正在呈指数级增长。活动模式:集群化、高度目标导向性。目标行为分析:…本舰。”
陈猛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右眼瞬间聚焦,再次投向舷窗外那片死寂的废墟。一股比月面-173℃更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顺着他的脊椎爬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无声的警报。
异变,在无声的真空地狱中悄然上演!
死寂的月面上,无数细微如尘埃、却闪烁着非自然冷光的银色光点,正从那些扭曲的金属残骸深处、从月壤龟裂的幽深缝隙里、甚至从那些看似早己凝固的管道断口处,如同被惊醒的亡灵,悄然无声地弥漫出来!它们并非无意义的宇宙尘埃,而是像被某种冰冷、无形、充满恶意的意志精确地引导着,如同拥有集体智慧的银色沙尘暴。这些光点迅速汇聚,形成一条条纤细却异常清晰的银色溪流。它们在真空环境中诡异地“流淌”,无视重力的束缚,如同被无形的手指牵引,目标极其明确地、汹涌地涌向“铁穹号”庞大的身躯!
当第一条银色溪流接触到舰体深灰色的、足以抵御小行星撞击的高密度复合外装甲时,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没有爆炸的火花,没有金属撕裂的哀鸣,接触点附近的装甲表面瞬间发生了诡异的“软化”,如同强酸滴落在有机组织上!不,不是软化!是吞噬!是同化! 肉眼可见的、蛛网般密集的银色纹路,以接触点为中心,如同活体藤蔓般疯狂地沿着装甲板的接缝、铆钉的间隙、散热管道的缝隙向内蔓延、渗透!这些银色的纹路闪烁着非自然的金属冷光,如同活物般在金属表面蠕动、增殖,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足以穿透舰桥死寂的“沙沙”声——那是亿万只微小的、冰冷的金属造物在用无法想象的、分子层面的方式啃噬、分解、重组着构成飞船的钢铁骨骼!它们像一种致命的、拥有生命的银色苔藓,正贪婪地覆盖、侵蚀着这艘人类最后的方舟,意图将其化为这片银色地狱的一部分。
“最高级别警告!舰体外部装甲分子结构正遭受未知纳米机械的侵蚀性解构!装甲完整性下降至92%…90%…88%!渗透率:3.1%…4.7%…6.3%!渗透路径分析:主要指向主能源输送管道节点及中央生命维持系统核心舱段!威胁等级:毁灭级!重复,毁灭级!”AI的警报声调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平稳,尖锐的音符如同金属刮擦玻璃,在死寂的舰桥内疯狂回荡,狠狠敲打着陈猛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启动舰体全域高压静电屏障!最大功率输出!覆盖所有表面!快!”陈猛嘶吼着,左手在控制台上带起一片残影,手指如同幻影般输入紧急指令。刺耳的嗡鸣声瞬间在舰体内部响起,幽蓝色的、狂暴的电弧如同苏醒的雷龙,在“铁穹号”庞大的外壳上炸开、跳跃、游走,噼啪作响,形成一层剧烈跃动的电光护盾。电弧扫过之处,那些蔓延的银色纹路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虫群,猛地一滞,部分银点被狂暴的电流瞬间电离、汽化,化作一缕缕细微的青烟消散在真空中。然而,这短暂的安全假象仅仅维持了几秒钟!
废墟深处,仿佛被激怒了一般,更多的银色光点如同无穷无尽的潮水,从每一个扭曲的金属缝隙、每一道月壤的裂痕中汹涌而出,前仆后继地扑向舰体。它们似乎瞬间“学习”了!不再盲目地冲击护盾,而是狡猾地、高效地寻找着电弧护盾覆盖的薄弱点、能量流动的短暂间隙、装甲结构本身存在的细微瑕疵。它们像拥有群体智慧的水银,从静电屏障的缝隙、从舰体阴影覆盖的死角、甚至从舰体下方与月壤接触的区域,更隐蔽、更致命地渗透进来!静电屏障的蓝光徒劳地闪烁、咆哮,只能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网,暂时延缓银色瘟疫蔓延的速度,却无法彻底阻止!主屏幕上,那象征死亡倒计时的渗透率数字,依旧在冰冷而坚定地、如同催命符般攀升:7.5%…8.2%…9.1%…
“操!”陈猛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濒死般的低吼,布满老茧的金属左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坚固的控制台上,发出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几乎要瞪裂开来,眼球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冰冷的数字。绝望,如同月面那彻骨的、能冻结灵魂的严寒,正一点点渗透他的骨髓,试图将他连同这艘船一起,拖入永恒的冰封。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如同岩浆般涌上心头——启动舰体自毁程序!让这艘承载了太多痛苦、牺牲与绝望的飞船,化为这片银色地狱上空最绚烂、最决绝的烟火,与这该死的牧者遗产同归于尽!让一切都结束吧!他的手指,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决绝,移向了控制台侧面那个被猩红色保护盖密封的、象征着最终归宿的按钮……
就在这毁灭的念头即将占据上风、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抹猩红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滋啦…咔咔咔…”
主控台侧面,一个几乎被灰尘覆盖、标记为“备用低频通讯-澄海基地内部网络”的频道指示灯,突然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顽强地闪烁起来!伴随着强烈到几乎淹没信号的电流干扰噪音,如同垂死者在窒息边缘发出的最后喘息,一个沙哑、干涩、被辐射和虚弱彻底扭曲的女音,断断续续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强行挤进了这充满死亡气息的舰桥:
“…陈…猛…听…得见吗…澄海…东经…113.8…北纬…45.2…种子库…入口…未…完全塌陷…重复…种子库…可…进入…”
陈猛浑身剧震,如同被百万伏特的高压电流瞬间贯穿!这个声音!即使被折磨得变了形,即使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也绝不会认错!是林薇!她还活着!就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银色地狱之下,在这片死亡的月面坟场之中!这声音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驱散了他心中凝聚的毁灭阴云!
“林薇?!”他几乎是野兽般扑到了通讯器前,金属手指死死按在通话键上,力量之大几乎要将合金按键捏碎,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火山爆发般的急切,“你在哪?坐标再说一遍!你的状态怎么样?坚持住!我们来了!”
通讯信号极其微弱且不稳定,电流的嘶嘶声和刺耳的爆裂音如同恶鬼的嚎叫,几乎淹没了人声,只有几个关键词顽强地穿透噪音的屏障:“…活着…辐射苔藓…能…净化…维持…微环境…听好…”信号猛地一阵剧烈的、如同濒死挣扎般的波动,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所有的干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急迫,如同在深渊边缘发出的、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最后呐喊:
“牧者…没死透!它的核心…意识…转移了…在月核…它在重组…它要…格式化…整个星球! 重复…格式化…整个星球!”
“格式化…星球?!”陈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由液态金属构成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比月面严寒更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超新星爆发的冲击波,席卷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信号在发出一阵濒死般的、拉长了的、令人心碎的尖鸣后,彻底中断。通讯频道的指示灯不甘地、微弱地闪烁了两下,如同林薇最后消逝的目光,最终完全熄灭,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舷窗外,那无声蔓延的、闪烁着死亡冷光的银色纹路,依旧在“铁穹号”的钢铁之躯上,如同宣告终焉的丧钟纹身,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延伸。主屏幕上,纳米渗透率的数字,如同死神的脚步,冰冷地跳到了: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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