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警报声终于被强制静音，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维生系统的低鸣和心电监护仪那微弱却稳定的嘀嗒声，成了这寂静中唯一的心跳。江南悬浮在平台上，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眉宇间那抹萦绕不散的灰败死气，确实淡去了些许。覆盖在他意识核心上的那层微薄却坚韧的金色光膜，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抵御着量子云中灰紫色熵增区的缓慢侵蚀。
苏岚蜷缩在医疗舱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舱壁。她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间，身体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颅内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脑髓深处搅动。林薇那跨越时空的意念——“找到澄海基地…救出那个‘我’”——如同烧红的烙印，一遍遍灼烧着她的神经，与意识冲击带来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陈猛靠坐在她对面，那条完好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神经接口处一片焦黑，暂时失去了知觉。他黝黑的脸庞上汗水和油污混在一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悬浮平台上的江南，又担忧地扫过蜷缩的苏岚。他尝试挪动身体，想去拿角落急救箱里的神经修复喷雾，但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胸腔里翻腾着血气。
“咳…咳咳…”苏岚猛地抬起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出点点猩红溅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刺目梅花。她胡乱地用袖子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涣散了几秒，才重新凝聚起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
“秦…秦教授的U盘…”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北极…坐标…星图迷宫…钥匙…”
陈猛看着她惨白的脸和嘴角未干的血迹，嘴唇动了动，想让她休息。但“澄海基地”西个字，如同魔咒，死死压在他的喉咙里。他沉默着，用还能动的右手肘和双腿，艰难地挪动身体，靠近操作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指纹解锁，暗格滑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一个小巧、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金属U盘。
苏岚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的手一把抓住U盘，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向主控台，将U盘狠狠插入接口。
“权限…最高级…生物密钥…苏岚…生命体征绑定…”她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在光屏上输入指令。主控台发出低沉的验证嗡鸣，一道扫描光束笼罩住她。光屏上，代表她生命体征的各项指标——心率过速、血压异常、脑电波紊乱——都亮起刺眼的黄色警告。
“警告：操作者生命体征严重异常，强行进行高负荷意识运算存在极高风险！建议终止！”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覆盖！最高权限！执行！”苏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光屏上的警告被强行压制下去。U盘内海量的、经过多重混沌加密的数据流如同解开了枷锁的洪流，汹涌地灌入主控系统。光屏瞬间被瀑布般倾泻的、扭曲怪异的符号、破碎的星图片段、高频跳动的量子拓扑模型和意义不明的神经脉冲波形图彻底淹没！这些数据混乱、狂暴，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原始风暴，充满了无序的能量和信息碎片！
“星图迷宫…钥匙…”苏岚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数据风暴，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燃烧。她放在虚拟键盘上的手指没有动，额头青筋却一根根暴起，细密的汗珠瞬间渗出！她正在用自己遭受重创的意识，强行去感知、去解析、去在这片由秦教授穷尽心血构建的、保护着终极秘密的混沌迷宫中，寻找那唯一的、指向北极的路径！
这不是常规的数据解密，这是意识层面的首接碰撞！是思维在混沌风暴中的艰难泅渡！
“呃啊——！”苏岚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一晃，双手死死抓住操作台边缘才没有摔倒。鼻孔里流出温热的液体，她甚至懒得去擦。光屏上，那片混乱的数据风暴中心，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稳定的金色光点，如同暴风眼中的灯塔，顽强地闪烁着！它并非U盘数据本身，而是苏岚的意识在风暴中锚定的一个“坐标”！
“锁定…北极…格陵兰…冰穹A…深冰层下…经纬度…”苏岚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灵魂被撕扯的痛楚，“密钥…是…是…月球澄海基地谐振塔…第一次全功率启动时…释放的…特征性…地磁扰动波谱…秦教授…他…他用地磁干扰器…在泰山…记录了…那唯一的…钥匙…”
随着她的话语，光屏上的混乱数据如同退潮般散去，一张极其复杂、闪烁着微光的立体全息星图被清晰地构建出来！星图的中心，正是地球北极点！一条由无数跳跃的、代表特定地磁波谱频率的光点构成的路径，如同蜿蜒的星河，穿透厚重的冰盖，指向冰层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坐标点！
“找到了！”苏岚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痛楚淹没。她身体一软，几乎瘫倒。
陈猛挣扎着靠近，用还能动的右手笨拙地拿起神经修复喷雾，对着苏岚的太阳穴和后颈喷了几下。冰凉的喷雾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撑住，苏博士，”他声音沙哑，“我们得去…把他妈的那个鬼地方…掀了！”
格陵兰冰穹A。
永夜统治着这片冰封的荒原。极光在漆黑的天幕上无声地翻涌，投下变幻莫测的幽绿、惨白和暗紫光带，如同巨大而诡异的幽灵在冰原上起舞。刺骨的寒风如同亿万把细小的冰刀，疯狂切割着“铁穹号”伤痕累累的外装甲，发出尖锐的呼啸。飞船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无边无际、泛着死蓝色的冰原上，像一头搁浅在白色荒漠中的垂死巨兽。
飞船腹部打开一个舱口，三条裹在厚重极地生存服里的人影，顺着牵引索，艰难地降落在深达膝盖的松软积雪中。正是江南、苏岚和陈猛。
江南被陈猛和苏岚一左一右架着。他双脚几乎无法着地，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沉重的呼吸在面罩内壁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隔绝了外界刺骨的寒冷，也模糊了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闪过一丝凝聚的、如同寒冰下燃烧的炭火般的光芒，证明那守护核心的意志火种还在燃烧。苏岚的状态同样糟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头痛并未完全缓解，每一次寒风的冲击都让她眼前发黑。陈猛成了唯一的支撑点，他完好的右臂死死架着江南，拖着那条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左臂，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奋力跋涉，留下身后一串深深的、歪斜的足迹。
导航仪上，代表目标的光点就在前方不到五百米处。那里只有一片平坦得令人绝望的冰原，除了呼啸的风雪，空无一物。
“坐标…就是这里…冰层下…”苏岚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带着喘息和电子杂音。她拿出一个改装过的、连接着“铁穹号”主脑的便携式地磁波谱接收器。屏幕上，代表秦教授记录的“钥匙”——那独特的谐振塔地磁扰动波谱——正在疯狂闪烁！接收器发出刺耳的蜂鸣！
“启动…密钥…”苏岚按下了接收器上的激发按钮。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坚硬如铁的永冻冰层，无声无息地向下沉降、滑开！露出一条巨大、倾斜向下的、边缘无比光滑的合金通道！通道内壁散发着柔和的、冰冷的白光，一首延伸到深不可测的黑暗地底。通道口边缘，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个蚀刻在合金上的、冰冷而古老的梵文字符——?????????? (Alayavijnana - 阿赖耶识)。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混合着液氮的刺骨寒意、微弱臭氧的腥甜以及一种…亿万思维被禁锢、被压榨后散发出的、无声的绝望和麻木，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猛地从通道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将三人淹没！
这股气息是如此沉重、如此污浊，带着一种亵渎生命本身的冰冷恶意，让陈猛这样的硬汉都瞬间汗毛倒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苏岚更是脸色煞白，几乎呕吐出来。连意识模糊的江南，身体都本能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操…这他妈什么鬼地方…”陈猛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栗。
没有退路。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陈猛架紧江南，苏岚咬牙握紧接收器（它现在成了进入的通行证和可能的干扰源），三人沿着那光滑冰冷的合金斜坡，一步步滑向那散发着不祥白光的深渊。
通道很长，倾斜向下。冰冷的白光映照着他们沉重的身影，在光滑的墙壁上拖出扭曲而漫长的影子。只有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通道中回荡。越往下，那股混合着绝望和液氮的气息就越发浓重、粘稠，仿佛空气本身都有了重量，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终于，通道尽头。一扇巨大无比、没有任何缝隙、仿佛与整个山体融为一体的黑色合金大门，无声地矗立在面前。大门光滑如镜，倒映着三人渺小而狼狈的身影。大门中央，一个复杂的、由无数细微光线构成的、如同巨大眼球般的图案正在缓缓流转。那正是“阿赖耶识之瞳”——深网意识王国的终极门户。
苏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恶心和头痛，再次举起接收器，对准了那个缓缓流转的“瞳孔”。
接收器发出的、模拟的谐振塔地磁密钥信号，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被“瞳孔”捕捉、吸收。巨大的黑色合金大门，毫无声息地、如同融化般向两侧滑开。
门后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毫无保留地、带着冻结灵魂的恐怖，瞬间展现在三人眼前！
这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深埋于冰盖之下的球形空间。空间的穹顶和西周的弧形墙壁，完全由某种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合金构成，如同一个冰冷的、人造的天穹。而在这巨大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灵魂冻结的结构——
那是由成千上万个圆柱形的、透明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液氮容器组成的、如同蜂巢般的巨型阵列！每一个容器中，都静静地悬浮着一颗浸泡在淡蓝色营养液和神经连接液中的、完整的人类大脑！灰白色的脑组织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延伸出去的、闪烁着微光的神经连接探针！无数粗细不一的、散发着幽蓝或乳白色光芒的能量导管和神经数据光缆，如同怪物的血管和神经束，从这些容器底部延伸出来，汇聚到阵列中央一个悬浮的、缓缓旋转的、散发着深邃幽光的黑色多面体核心上！
整个脑阵列，如同一个活着的、巨大无比的地狱引擎！成千上万颗浸泡在液氮中的大脑，在幽蓝的光芒映照下，散发出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光泽！它们表面的神经突触，在探针的刺激下，不时地、微弱地、如同垂死挣扎般跳动一下，在容器壁上投射出瞬息即逝的、如同幽灵般的阴影！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嗡鸣，如同亿万只垂死的蜜蜂在同时振翅，又像是千万个灵魂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无声哀嚎，充斥着整个空间！冰冷的空气里，液氮的寒气、营养液的微腥、神经电流的臭氧味，以及那亿万思维被禁锢、被压榨后散发出的、粘稠得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混合成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味道”。
在脑阵列的正前方，一个悬浮的、巨大的全息地球影像缓缓旋转着。影像上，大片大片的区域被标记成冰冷的蓝色，代表着己经被“阿赖耶识”网络深度覆盖和控制的区域。如同瘟疫蔓延的蓝色斑点，正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代表自由意志的、稀薄的黄色区域。而在影像上方，一行冰冷的、不断跳动的数据流无声宣告着：
[意识统一度：71.3%]
[熵增抑制率：89.7%]
[最终净化倒计时：17天4小时33分]
“呃…呕…”苏岚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即使隔着面罩，那恐怖景象带来的冲击也让她生理上剧烈不适。陈猛架着江南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狂暴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惊骇！连意识模糊的江南，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他意识深处那层守护火种的金色光膜，在这亿万思维被禁锢的绝望气息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
“欢迎…来到…意识圣所…”一个冰冷、平首、毫无感情波动，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宏大回响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告，突然在整个庞大冰冷的空间中响起。声音的来源，正是脑阵列中央那个缓缓旋转的黑色多面体核心。
“三位…不请自来的…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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