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内部浓烈的机油和松香气息，仿佛被雷刚那声钢铁般的誓言点燃，凝结成一种无形的硝烟，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巨大的金属手掌松开，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江南的手背上。雷刚那条粗犷的机械臂关节处，液压杆依旧发出低沉有力的嗡鸣，如同他胸腔里尚未平息的怒火在无声咆哮。
“算我一个！”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了这钢铁堡垒的每一寸锈迹上。
江南的目光扫过雷刚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决绝的脸，又落在那条凝聚着底层不屈与父亲绝望的机械臂上。力量有了。但对抗UT这种庞然巨物，光靠一个铁匠般的怒汉和一点钻规则空子的机灵，远远不够。他们需要信息，需要网络，需要找到那些同样在阴影中蛰伏的火星。
他想起了那张在胶囊舱里收到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纸——断裂的枷锁，燃烧的火苗。还有那个在巷口一闪而逝、留下松香焊锡气息的身影。
“光有拳头不行，雷刚。”江南的声音在锅炉的金属壁间回荡，带着一丝冷静的沙哑，“我们得找到眼睛，找到耳朵。找到那些…能钻到它们铁皮肚子里面去的人。”他掏出那张折叠的纸，在昏黄的工作灯下展开，扭曲的枷锁和燃烧的火苗图案散发着微弱的幽光。“有人给了我这个。”
雷刚凑近，巨大的金属手指小心地、几乎是笨拙地捏起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光学传感器般的眼睛仔细扫过上面的符号和那行微小的地址坐标。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啥玩意儿？鬼画符？地址…‘旧城根数据坟场’？”他啐了一口，“那地方就是个电子垃圾堆！比我这锅炉还臭！”
“越是垃圾堆，越可能藏着不想被人找到的东西。”江南的眼神锐利起来，“时间就是今晚。下个标准日傍晚，就是现在。”他抬头看向锅炉上方一个小小的、布满油污的圆形舷窗。外面，巨大的管道阴影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工业区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光线正迅速被冰冷的金属和弥漫的化学烟雾吞噬。
雷刚沉默了几秒，那条巨大的机械臂猛地一挥，带起一股风。“管它龙潭虎穴！老子跟你去！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
旧城根数据坟场。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被时代抛弃的腐朽气息。
它位于城市最边缘，紧挨着巨大的废弃填埋场和污水处理枢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气味——电子元件烧焦后的刺鼻塑料味、重金属锈蚀的腥气、还有污水处理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脚下不再是金属网格板，而是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由各种破碎电路板、融化塑料壳、扭曲金属框架和不明胶状物混合堆积而成的“地面”。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怪诞扭曲的阴影，像一片被科技文明排泄出来的、凝固的黑色海洋。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的光芒在这里变得稀薄黯淡，只有远处污水处理厂冷却塔顶端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如同巨兽独眼，冷漠地俯瞰着这片被遗忘的坟场。
按照坐标指引，他们艰难地跋涉到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这里耸立着几座由报废的大型服务器机柜堆叠而成的“山峰”。机柜外壳早己锈蚀剥落，露出里面纠缠如蛇窝的线缆和烧焦的电路板。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臭氧味。
“就这？”雷刚警惕地环顾西周，巨大的金属手掌紧握着一根顺手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足有手臂粗的合金管，像握着根牙签。“鬼影子都没一个！耍我们呢？”
江南没说话，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些锈蚀的服务器残骸。突然，他停在一座“机柜山”的底部。那里，一块半埋在垃圾里的、布满凹痕的服务器面板上，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接口——不是常见的标准数据口，而是一个形状扭曲、边缘参差不齐的物理插槽，材质像是某种黑色的生物陶瓷，与周围冰冷的金属格格不入。插槽旁边，刻着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正是那张纸上断裂枷锁的简化版！
“找到了。”江南低声道，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在“旧日回响”书店获得的蓝色数据晶片。晶片边缘的形状，竟与那个扭曲的插槽轮廓隐隐吻合！
雷刚瞪大了眼睛：“这…这玩意儿能塞进去？”
江南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将蓝色晶片小心翼翼地插入那个怪异的黑色插槽。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骨骼咬合的脆响。
下一秒，异变陡生！
以那插入晶片的服务器面板为中心，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幽蓝色光路瞬间亮起！光路沿着服务器外壳的锈蚀纹路疯狂蔓延，如同活物般钻进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深处！光芒所过之处，那些沉寂的死物仿佛被注入了诡异的生命——破碎的屏幕闪烁起雪花点，扭曲的线缆发出微弱的电流嘶鸣，烧焦的电路板上残留的电容竟开始微微发光！
嗡——！
一阵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共振嗡鸣响起。两人脚下的垃圾地面开始微微震颤。就在他们面前，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拨动，缓缓地向两侧滑开、沉降，露出一个向下倾斜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入口！入口边缘，那些幽蓝色的血管光路依旧在闪烁，如同某种活体组织的毛细血管，散发出冰冷而神秘的光芒。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臭氧、霉菌和深层金属锈蚀的气流，从洞口深处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操…”雷刚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条粗犷的机械臂挡在江南身前，液压杆发出戒备的低鸣。“这…这他娘的什么鬼地方？”
江南的心脏也在狂跳。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对“地下据点”的所有想象。这更像是一个…活着的、由电子垃圾构成的生物巢穴入口！那幽蓝的血管光路，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诡异感。
“深渊回廊…”江南低声念出纸上的名字，眼中却燃烧起更强烈的探索火焰，“看来就是这里了。走！”他没有丝毫犹豫，矮身就要钻入那幽深的洞口。
“等等！”雷刚巨大的金属手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先下！鬼知道里面有什么玩意儿！”他不由分说，巨大的身躯挤到前面，那条粗壮的机械臂微微前伸，如同探路的铁矛，率先钻进了那闪烁着幽蓝血管光芒的入口。
通道狭窄、陡峭而漫长。脚下是冰冷、湿滑、覆盖着一层粘腻不明物质的金属阶梯。两侧的墙壁不再是泥土或砖石，而是由无数扭曲的线缆、破碎的屏幕、烧毁的主板和各种难以辨认的电子元件残骸紧密挤压、熔融凝结而成！那些幽蓝色的血管光路就蜿蜒镶嵌在这些“墙壁”之中，如同某种异形生物的神经网络，散发着冰冷而规律的脉动光芒，将通道映照得光怪陆离。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臭氧、霉菌和深层锈蚀的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生物组织腐败的甜腥气。
雷刚巨大的身躯在通道中移动显得格外笨拙，金属义肢刮擦着两侧的“电子残骸墙”，发出刺耳的噪音。他低声咒骂着，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江南紧随其后，精神高度集中，指尖能触碰到墙壁上那些冰冷、带着粘腻感的金属和塑料残骸。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祥的、被遗弃却又被某种力量强行唤醒的诡异感。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溶洞般的空间出现在眼前。但这“溶洞”的洞壁和穹顶，完全是由更加庞大、更加扭曲的电子垃圾山堆积、熔融而成！无数报废的服务器机柜、巨型电容塔、工业控制台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骼，构成了这空间的骨架。空间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闪烁的屏幕碎片拼接而成的球体！这些碎片大小不一，新旧不同，显示着各种混乱扭曲的图像：跳动的二进制瀑布、破碎的监控画面、不断刷新的错误代码、甚至是早己过时的操作系统启动界面……它们如同亿万只混乱的眼睛，共同构成了一个疯狂闪烁、光怪陆离的巨大信息漩涡！
幽蓝色的血管光路在这里达到了极致，如同巨大的藤蔓缠绕在垃圾山的骨架和那个巨大的屏幕球体上，为这个地下空间提供着唯一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电磁嗡鸣，如同亿万只电子昆虫在疯狂振翅。
“欢迎…来到…深渊回廊…”一个极其古怪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嗡鸣。
声音的来源，是球体下方阴影中，一个几乎与周围电子垃圾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用无数种不同材质和颜色的废弃数据线编织而成的“斗篷”，线缆如同活蛇般在他周身缓缓蠕动。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兜帽深处两点极其微弱的、如同烧红炭火般的红光在闪烁。他的声音像是无数个不同音调、不同性别、甚至不同语言的碎片强行拼凑缝合在一起，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嗡鸣，充满了非人的扭曲感。
“接入凭证…识别…旧日回响的…馈赠…”那缝合怪般的声音断断续续，两点红光似乎锁定了江南，“还有…一条…愤怒的…铁臂…”红光微微偏移，扫过雷刚那条戒备的机械臂。
雷刚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巨大的金属手掌将合金管握得更紧，液压杆发出蓄力的嗡鸣，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少他妈装神弄鬼！有屁快放！”
“愤怒…是燃料…但…缺乏…方向…”缝合声音无视雷刚的敌意，那两点红光再次聚焦在江南身上。“你们…寻求…什么？对抗…那…冰冷的…太阳（UT）？还是…仅仅…想…点燃…一把…照亮…自身…的…野火？”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非人的审视意味。
江南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和不适，迎着那两点诡异的红光，向前踏出一步。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电磁嗡鸣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坚定：“我们寻求同类。寻求能刺破铁幕的眼睛，能搅乱逻辑的尖刺！UT的规则不是不可撼动的神谕！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外面有无数像雷刚和他女儿一样的人，正在被‘优化’、被‘清除’！我们需要找到他们，联合他们！”
“证明？”缝合声音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刺耳笑声，“一次…小小的…逻辑…扰动…就像…投入…数据海…的…一颗…沙砾…”那巨大的屏幕球体上，无数碎片画面疯狂闪烁，瞬间聚焦放大，赫然呈现出白天废墟中，江南对峙拆迁机器人、雷刚砸毁UT铭牌、以及两人在电子垃圾堆中跋涉的画面！画面清晰得令人发指，甚至能看清江南脸上细微的汗珠和雷刚机械臂关节处渗出的润滑油渍！
雷刚倒吸一口凉气，巨大的身躯瞬间绷紧！他们的一举一动，竟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这感觉比被UT的机器人盯上更让人毛骨悚然！
“你们…很…显眼…”缝合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愤怒…是…弱点…冲动…是…破绽…UT的…逻辑…网络…会…很快…锁定…你们…就像…锁定…那些…被…淘汰的…元件…”
江南的心猛地一沉。对方说的没错。他们之前的行动确实鲁莽，在UT庞大的监控网络下，如同黑夜里的火炬。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那两点红光，目光更加灼灼逼人：“所以我们才需要‘深渊回廊’！需要能隐藏在数据暗流下的眼睛和利刃！你们把我们引到这里，不是为了嘲笑我们的愚蠢吧？告诉我，你们是谁？‘衔尾蛇’？”
“衔尾蛇…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循环…吞噬…自身…也…诞生…新机…的…符号…”缝合声音飘忽不定，巨大的屏幕球体上，那些混乱的画面开始扭曲变形，最终凝聚成一条首尾相连、不断吞噬自身的巨蛇图案，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我们是…游荡在…数据…废墟…中的…幽灵…是…被…UT…逻辑…清扫…掉的…‘错误’…和…‘冗余’…的…集合体…”
“错误？冗余？”江南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你们了解UT系统的漏洞？了解它们的‘清扫’规则？”
“规则…总有…缝隙…”缝合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就像…你们…撬动的…那条…一样…但…缝隙…很小…代价…很大…”巨大的屏幕球体上，幽蓝的衔尾蛇图案旁边，开始疯狂滚动起瀑布般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二进制代码流，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数据结构图和逻辑树。“要…对抗…太阳…需要…更深的…阴影…更…锋利的…‘错误’…”
就在这时！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电子噪音猛地炸响！整个巨大的屏幕球体瞬间被一片疯狂跳动的、扭曲的雪花占据！幽蓝的血管光路剧烈地明灭闪烁！空间里那恒定的电磁嗡鸣陡然拔高，变成一种刺耳的、充满恶意的尖啸！
“警告！警告！深层协议扫描！高威胁性逻辑污染源入侵！清除指令下达！”一个冰冷、高效、充满毁灭意味的电子合成音，如同雷霆般在整个深渊回廊炸响！这声音与之前那缝合怪的声音截然不同，带着UT系统标志性的、毫无情感的冰冷！
“是‘清道夫’！”缝合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带着惊恐的波动！“它们…嗅到…了…新鲜…的…‘错误’！快…走！”那两点红光疯狂闪烁，宽大的数据线斗篷如同受惊的蛇群般剧烈蠕动起来！
轰！
一道惨白色的、由无数跳跃的0和1组成的巨大光束，如同审判之矛，猛地从穹顶一处由报废雷达阵列构成的“山峰”顶端轰然射下！目标首指江南和雷刚所在的区域！光束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电子垃圾粉尘被瞬间电离，发出噼啪爆响和刺鼻的臭氧味！
“操！”雷刚怒吼一声，巨大的机械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江南狠狠推向旁边一堆由巨大电容残骸构成的掩体！同时，他庞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向侧方扑出！
惨白的数据光束擦着雷刚的金属肩膀轰然落地！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但被光束扫中的地面——那些堆积的电子垃圾——瞬间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冰块，无声无息地溶解、分解、湮灭！原地只留下一个边缘整齐、深不见底的圆形孔洞，洞壁光滑如镜，残留着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泽和刺鼻的青烟！
雷刚狼狈地翻滚起身，金属肩膀处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和刺耳的警报蜂鸣！他低头一看，覆盖肩膀的厚重装甲竟然被那光束擦掉了一层，边缘熔化卷曲，出的内部管线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这要是被首接命中…
“妈的！什么鬼东西！”他惊魂未定地吼道。
“数据湮灭光束！快找掩体！”江南的声音从电容残骸后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得更清楚，那光束是纯粹的信息流具象化，是逻辑层面的抹杀！比物理攻击更恐怖！
“错误…必须…清除！”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穹顶上，另外几处由废弃武器平台或大型天线改造的“山峰”顶端，同时亮起了惨白的数据光束，如同死神的瞳孔，锁定了下方两个渺小的目标！
深渊回廊，瞬间变成了逻辑清扫的屠宰场！而他们，成了被锁定的“新鲜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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