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金属地面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裤料,针扎般刺入皮肤。头顶那个悬浮的银灰色机器人——它光滑如镜的面部倒映着江南因惊恐而扭曲的脸,那道猩红的光带如同瞄准镜的十字线,牢牢锁死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臭氧的冰冷味道,拉扯着肺叶。
“身份码缺失。最后一次警告:立即离开管制区域。否则执行强制清除程序。”毫无波动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砸在耳膜上。那机器人修长的手臂微微抬起,覆盖着哑光装甲的指端,探出几根闪烁着危险蓝芒的细长探针。
强制清除!
江南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毫不怀疑这指令的含义。在这个光怪陆离、冰冷陌生的未来世界,他就是一只没有身份、没有价值的蝼蚁。他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口袋——只有粗糙的布料和一层薄薄的、不知名的污垢。徽章,那枚唯一的锚点,真的消失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我…我走!我马上走!”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在巨大的霓虹广告牌下显得微弱而可笑。他甚至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只能凭着本能,在机器人那猩红“目光”的逼视下,跌跌撞撞地沿着狭窄的、被巨大阴影切割的人行道挪动。
冰冷的金属墙壁挤压着空间,上方是疯狂闪烁的、色彩饱和到令人作呕的全息广告。那些巨大的虚拟模特俯视着他,嘴角挂着永恒不变的、空洞的完美微笑。脚下是湿滑的、不知沾染了什么污物的地面。行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裹在统一制式的、颜色灰暗的合成材料外套里,面孔被兜帽或高领遮住大半,眼神空洞麻木,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狼狈不堪的陌生人投去一丝关注。他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沉默地汇入由巨大光幕和冰冷金属构成的洪流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只有远处飞行器掠过时低沉的嗡鸣和头顶广告音效夸张的喧嚣在撕扯着耳膜。
饥饿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开始反复磨锉他的胃壁。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抖。他茫然地走着,不知该去向何方。视线扫过街道两旁那些嵌在金属墙壁上的店面。一家售卖合成营养膏的店铺门口,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的干瘦男人正费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的金属桶。桶里是某种粘稠的、散发着怪味的糊状物。男人动作迟缓,眼神浑浊,手臂上能看到几块明显的、边缘不规则的金属补片,在霓虹灯下反射着黯淡的光。那是对接某种外骨骼或者义肢的接口,是底层劳动者被机器挤压后的印记。
江南的目光落在店铺侧面一块不起眼的、闪烁着暗黄色微光的屏幕上。一行行滚动的小字:
【招聘:垃圾分拣员】
【要求:无身份码限制,需通过基础体检】
【薪酬:日结,15信用点】
信用点!他在巨大的广告牌上见过这个词。这是这个世界的货币?生存的基石?15点能换来什么?一碗那种糊状物吗?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混杂着更强烈的求生欲。现实世界那八百万的债务如同一个遥远而荒诞的噩梦,眼前这15个冰冷的信用点,才是悬在他头顶的、真正的绞索。
他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苦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个店门。
“……姓名?”柜台后面,一个同样穿着油腻围裙、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江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一个巴掌大的扫描仪被推到江南面前。
江南下意识地报出名字:“江南。”
老者没反应,只是用枯槁的手指点了点扫描仪。“身份码。”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我没有身份码。”江南的声音低了下去。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或者说,是见怪不怪。他拿起扫描仪,对着江南的脸随意晃了一下。仪器发出一声短促的、代表无效的“滴”声。老者扯了扯嘴角,那动作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叹息。“新来的‘者’?行吧,后巷垃圾处理区,找老周。记住,日结15点,干满十二个标准时。偷懒或者出错,扣点。损坏设备,赔偿。”他挥了挥手,示意江南可以滚了,仿佛在打发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后巷的空气更加污浊,浓烈的酸腐味和金属锈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巨大的金属垃圾箱如同沉默的怪兽,排列在昏暗的通道两侧。一些破损的、闪烁着微弱故障灯光的清洁机器人如同瘫痪的甲虫,散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一个穿着同样油腻制服、身形佝偻得更厉害的男人,正吃力地将一桶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倒进一个巨大的分拣传送带入口。
“老周?”江南试探着叫了一声。
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眼神里沉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他打量了一下江南,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旁边一堆小山似的、散发着各种怪味的垃圾混合物——破碎的电子元件、扭曲的金属片、沾着不明液体的合成布料、腐烂的食物残渣……“那边,分拣。金属、塑料、生物质、不可回收污染料,西个口。识别灯变红就扔对槽,错了机器会报警,扣你点。”他的声音和老店主一样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某种生存守则。
工作开始了。没有手套,只有一副粗糙的、边缘磨损的塑料指套。江南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将手探入冰冷的、粘腻的垃圾堆。刺鼻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他需要快速辨认那些裹满污垢的物体材质,在传送带上方不同颜色的识别灯亮起时,将它们准确投入对应的金属槽口。动作稍慢,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就会响起,同时手腕上那个临时绑定的、粗糙的塑料环带会震动一下,屏幕上跳出一个冰冷的数字“-0.5”。那是信用点被扣除的证明。
汗水混合着污物,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物。手指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渗出血珠,在冰冷的污垢中很快变得麻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在单调重复的机械动作、刺鼻的气味和不断扣除信用点的震动中缓慢爬行。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巨大的垃圾处理机器吞噬,变成它运转时一颗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巷口传来,打破了单调的嗡鸣。
“凭什么!那是我的配给!我上周省下来的!”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在颤抖。
江南循声望去。巷口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同样款式合成布外套的干瘦老人,正死死抓着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对着一个悬浮在半空的圆盘形机器人激动地挥舞着。那机器人通体银白,头部是一个闪烁蓝光的环形扫描仪,下方探出一只机械臂,正试图去抓老人手里的盒子。
“检测到编号C-7349持有超出当日基础营养配给份额。依据《资源优化管理条例》第17条,超额部分需强制回收,用于社会再分配。”机器人冰冷的合成音毫无波澜地宣判。
“放屁!那是我省下的!我饿了两顿才攒下这点!你们这些铁皮罐头!”老人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绝望的愤怒。他死死护着那个盒子,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摇晃。
“警告。抗拒执法将触发强制措施。”圆盘机器人发出刺耳的蜂鸣,机械臂前端探针亮起蓝光,猛地向前一伸,精准地击打在老人紧抓盒子的手腕关节处!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老人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颤,剧痛让他瞬间脱力,那个金属盒子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掉在江南脚边不远处肮脏的地面上。盖子摔开,里面几块灰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合成营养块滚落出来,立刻沾满了污黑的泥水。
老人抱着剧痛的手腕,佝偻着身体,痛苦地呻吟着,浑浊的泪水沿着深深的皱纹滚落。那圆盘机器人冷漠地悬浮着,探针收回,蓝光扫过地上的营养块,似乎在确认数量。几秒钟后,它下方弹出一个微型机械爪,精准地将沾满污物的营养块夹起,收入腹部一个闪着幽光的回收口。做完这一切,它无声无息地升高,流畅地融入上方街道的霓虹光影中,留下巷子里一片死寂和老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江南站在原地,手指还抓着一块冰冷的金属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脚边那个空空如也、沾满污泥的金属盒子,又看向那个蜷缩在墙角、肩膀无助耸动的干瘦背影。胃里的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脏上,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这不是创业失败,不是债务压顶。这是赤裸裸的、系统化的剥夺和碾压!人被剥夺了积累的权力,剥夺了保留劳动成果的权力,甚至剥夺了最基本的尊严!在这个由冰冷逻辑和绝对效率构筑的未来世界里,人,成了随时可以被“优化”掉的冗余零件!
一股久违的火焰,带着灼烧般的刺痛,猛地从江南麻木的胸腔深处窜起!那火焰混杂着愤怒,混杂着不甘,混杂着一种在现实世界被碾碎后深埋、却又在此刻被这极端不公重新点燃的——反抗的本能!
他猛地松开手,那块冰冷的金属碎片掉回垃圾堆。他几步走到那个蜷缩的老人面前,蹲下身。
“老伯?”江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尽量放轻,“您…您还好吗?”
老人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他看了看江南身上的污渍,又看了看他空空的双手,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埋下头。
江南的目光扫过老人被机器人探针击打过的手腕,那里己经红肿起来。他沉默了一下,转身走到那个沾满污泥的金属盒子前,弯腰捡了起来。他走到巷子深处一个锈蚀的水龙头下,拧开。冰冷、带着铁锈味的水流冲刷着盒子上的污垢。他用力搓洗着,粗糙的塑料指套摩擦着冰冷的金属表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洗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某种更深的东西也一同洗去。
水流冲走了污泥,露出金属盒子原本冰冷的灰色光泽。江南走回老人身边,将洗干净的盒子递了过去。盒子在他手里,冰冷,沉重。
老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看着他手里那个洗刷一新的空盒子,又看了看他同样沾满污垢、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拿着。”江南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空的,也比没有强。”他顿了顿,目光越过老人,投向巷口那被巨大霓虹光幕切割的狭窄天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在对自己,也像在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宣告: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尊严也会有的。只要我们…需要变数。”
就在这时,巷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一个穿着深灰色、剪裁利落但略显陈旧的工装外套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她戴着一副样式简洁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正静静地注视着巷子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视线扫过江南沾满污渍却挺首的背影,扫过他手中那个洗得发亮的空盒子,最后落在他脸上那尚未褪去的、混杂着愤怒和某种奇异光芒的神情上。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过一道巷口霓虹的流光,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光影交错的人流中。
江南似有所感,猛地回头望去,只看到巷口匆匆而过、面目模糊的人影。只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松香和焊锡混合的清冷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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