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渝那句破音的嘶吼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带着一种螳臂当车的悲壮和豁出一切的狂怒，瞬间压过了周遭零星的呻吟和哭嚎。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空气中弥漫的尘埃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渝吼完，肺里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脱力般晃了晃，全靠旁边张承死死架住才没栽倒。他喘着粗气，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胸而出。完了，冲动了！那是什么东西？是能随便吼的吗？万一……
预想中的天罚并未降临。
那悬浮于紫禁城废墟之上、散发着不祥金光的龙椅，依旧静静地飘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冷星辰。椅背上那些缠绕的金龙浮雕，在昏黄浑浊的天光下，龙鳞反射着死寂的微芒。它仿佛根本没听见蝼蚁的咆哮，又或者，听见了，却连一丝回应的兴趣都欠奉。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无视感，比任何实质性的攻击都更让人心头发寒。
【……聒噪……蝼蚁……（宏大而漠然的意念，如同碾过砂砾的巨轮）……帝座……非尔等……可妄议……】
一道冰冷、沉重、带着无边威压的精神意念，如同无形的冰山，再次沉甸甸地碾过李渝的意识。这一次，那意念里清晰地传递出两个字：**蝼蚁**。字字如冰锥，刺得李渝灵魂都在颤栗。
“呃……”李渝闷哼一声，脸色煞白，额角刚刚凝结的血痂似乎又崩裂开，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流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再次失态。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住心脏，但刚才那一吼宣泄出的邪火，却也奇异地在他心底烧出了一小片扭曲的“无畏”。
怕个球！横竖都是死！大不了再被炸一次！
“大……大人？”张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看着李渝煞白的脸和流血不止的额头，又顺着李渝那近乎凝固的目光望向紫禁城方向那片末日景象，尤其是那个悬浮的金色巨影，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超越理解的恐惧，“那……那是什么东西？龙……龙王爷的宝座显灵了？还是……还是妖孽？”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断刀的刀柄，尽管那半截破铁片在这种存在面前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闭嘴！”李渝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他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恐惧中抽离，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扫向这片人间炼狱的核心——王恭厂方向。那里升腾的烟柱最粗最黑，如同地狱的烟囱，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磺和焦糊味。
“救人！救火！”李渝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和硝烟的味道，“张承！给我起来！看看附近还有没有能动弹的！活的！不管是官是民是兵是匪！能喘气的都给我喊过来！先把能扒拉出来的活人扒拉出来！找水！找能用的家伙什！压住火头！快！”
县令的身份，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必须动起来！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等那诡异的龙椅或者别的什么“祖宗”发难，他自己就会被眼前这炼狱般的绝望活活吞噬！
“是！是！大人！”张承被李渝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震住了，恐惧暂时被一股求生的本能取代。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扯开公鸭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烟雾弥漫的废墟深处嘶喊：“有人吗？！还有活人吗？！宛平县李青天在此！快来人啊！救人救火——！”
“李青天？”旁边瓦砾堆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带着惊疑响起。一个穿着破烂、满脸血污的中年汉子挣扎着从半截土墙后探出头，眼神涣散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县太爷？！县太爷还活着？”更远处，几个同样灰头土脸、或伤或残的身影，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挣扎着朝这边汇聚过来。他们的眼神里，恐惧依旧，但更多了一种找到主心骨的微弱光亮。在这秩序彻底崩坏、皇城都化作飞灰的末日，一个活着的、还在发号施令的“官”，哪怕只是个七品县令，也成了黑暗中的一点萤火。
李渝心头一紧，随即又是一松。他赌对了！这声“李青天”和汇聚的人影，暂时给了他一个立足点。他不再看那悬浮的龙椅，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脑中的嗡鸣，开始用尽他所有关于灾难急救的贫瘠知识（多半来自新闻和影视剧）指挥起来。
“你！带两个人，去那边看看！我听见有孩子哭！小心余震！别靠近断墙！”
“还有水吗？井？河沟？哪怕泥浆水也行！先泼灭那几处明火！火会引燃更多！”
“有木板吗？门板也行！当担架！轻点抬！别造成二次伤害！”
“会点接骨包扎的！站出来！先处理流血不止的！”
他的指令混杂着现代词汇和强行模仿的古语，显得有些生硬甚至滑稽，但在这种极端混乱下，却意外地形成了一种粗糙但有效的秩序雏形。人们像找到了蚁巢的工蚁，开始笨拙地、绝望地行动起来。扒开瓦砾的声响，抬动重物的号子，泼水的哗啦声，伤者压抑的呻吟……暂时压过了纯粹的悲鸣。
就在李渝刚扶起一个断了腿的老汉，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想替他简单包扎时——
【……滋……目标……锁定……威胁等级……低……覆盖……指令……优先……京城……防御……滋……能量……不足……冲突……】
一阵混乱、冰冷、带着机械质感的意念碎片，如同乱码般猛地刺入李渝的脑海！这声音比之前的九鼎、龙袍、龙椅都要尖锐、无序，充满了非人的逻辑错乱感！
李渝的动作猛地一僵，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声音……是那个火箭筒！“一窝蜂”火箭发射器！它也在附近？而且……它在说什么？锁定？覆盖？防御？冲突？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快趴下——！”李渝几乎是凭借本能嘶吼出声，猛地将身边的老汉扑倒在身下，同时死死抱住头！
“咻——！！！”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相对沉滞的空气！那声音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来自他们侧后方——王恭厂废墟深处！
一道炽烈无比、拖着长长赤红尾焰的流光，如同地狱射出的复仇之矛，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狂暴地撕裂弥漫的硝烟尘埃！它掠过李渝等人头顶上方不过数丈的高度，恐怖的高温瞬间烤焦了下方几缕飘起的头发和衣角，空气被灼烧出刺鼻的臭氧味！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远处响起！方向，正是紫禁城！
李渝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跳！
只见那道赤红流光，精准无比地轰击在了紫禁城废墟边缘，一队正踉跄奔逃、依稀穿着禁卫军服饰的人影中间！
烈焰冲天而起！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人体残肢猛地向西周炸开！烟尘混合着猩红的血雾弥漫开来！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完全发出就被爆炸的轰鸣彻底吞没！
那地方……是午门附近？！那里怎么会有禁军？他们在逃什么？
【……滋……目标……清除……部分……能量……转移……滋……指令……继续……搜索……威胁……滋……】
那混乱冰冷的机械意念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执行完命令后的短暂“平静”，随即又陷入无序的滋滋电流噪音中。
“妖……妖法！” “天谴！是天谴啊！” 刚刚被李渝组织起来的几个幸存者，目睹这超越理解的一幕，瞬间崩溃了！他们惊恐地尖叫着，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勇气荡然无存，丢下手里的东西，连滚带爬地就想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都别动！趴着！别乱跑！” 李渝目眦欲裂，嘶声怒吼，试图稳住局面，但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绝望的哭嚎中。
就在这时——
“圣——驾——到——！”
一声拖着长长哭腔、尖利到变调的太监唱喏，如同鬼魅的哀嚎，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混乱的哭喊，从紫禁城废墟的方向，凄厉地划破长空！
圣驾？
李渝和张承同时一僵，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片象征着皇权彻底崩塌的焦土之上，在悬浮龙椅的冰冷俯视下，在火箭弹爆炸掀起的烟尘边缘，一队人影正艰难地、缓慢地移动过来。
为首的数名太监，穿着本该是品级极高的绯色蟒袍，但那华贵的袍服此刻沾满泥污血渍，破烂不堪，如同裹尸布。他们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黑灰，表情扭曲，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谵妄的癫狂。他们簇拥着一架……与其说是御辇，不如说是临时拼凑的破烂门板！
门板上，瘫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那龙袍……李渝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熟悉的纹样，那盘踞的金龙……正是他在故宫加班夜最后擦拭的那件万历缂丝十二章衮服！只是此刻，它失去了展柜中的华美，被烟尘血污浸染，下摆撕裂，一只袖子几乎脱落，狼狈地挂在穿着者身上。
而穿着它的人……
瘦削，苍白，年轻得过分。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本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死灰般的绝望和惊悸。他头发散乱，象征皇权的翼善冠歪斜着，几缕发丝粘在冷汗涔涔的额角。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抓住门板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他眼神空洞地扫过下方如同地狱般的废墟和挣扎的臣民（如果那些还能称之为臣民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目睹天崩地裂、皇城灰飞烟灭时的极致恐惧，以及……一种更深的、被彻底摧毁了信念的茫然。
然而，最让李渝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并非少年天子的狼狈与麻木。
而是他胸前！
一枚莹白温润、即使在烟尘中也散发着内敛光华的玉玺，正紧紧地贴在他的心口位置！那玉玺……底座一角，那醒目的黄金补痕，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刺入李渝的眼中！
传国玉玺！
它正紧紧地“贴”在崇祯胸前，仿佛有生命般吸附着！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极其微弱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活物的呼吸般，在玉玺表面和少年皇帝苍白的皮肤之间流转、吞吐！那光晕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废物……宿主……（尖利刻薄的精神意念，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入李渝脑海）……龙气……溃散……心神……失守……如何……统御……九州……】
是它！是那个在故宫展厅里尖酸刻薄、抱怨宿主连冕旒都戴不正的“声音”！它附在了崇祯身上！而且……它似乎正在强行“接管”这个被吓破了胆的年轻皇帝？
就在李渝心神剧震之际，那被太监们抬着的门板“御辇”己经歪歪斜斜地靠近了李渝他们所在的这片相对开阔的废墟边缘。
“停……停下！”一个领头的老太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喊道。他惊恐地看了一眼悬浮在不远处的龙椅，又扫过下方如同惊弓之鸟的幸存者，目光最终落在穿着官袍（虽然也破烂不堪）的李渝身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尔……尔等何人？！圣驾在此！宛平县……宛平县李渝何在？！”老太监尖着嗓子喊道，试图维持皇家威严，但那颤抖的声线和脸上的污秽，只显得无比滑稽和凄凉。
李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推开张承搀扶的手，整了整身上那件同样沾满血污泥尘的七品鸂鶒补子官袍（尽管这动作在此时此地毫无意义），强迫自己站首身体。他需要利用这个身份！至少现在！
他上前一步，对着门板上的身影，依照记忆里模糊的官场礼节，深深一揖：“臣！顺天府宛平县县令李渝！叩见……” “陛下”二字还未出口，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宏大、带着无边愤怒和实质化威压的龙吟，毫无征兆地响彻天地！并非来自声音，而是首接作用于所有人的灵魂！
只见那悬浮于半空、一首如同冰冷星辰般沉默的龙椅，通体骤然爆发出比之前强烈百倍的金色光芒！椅背上缠绕的九条金龙浮雕，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龙睛处射出两道洞穿虚空的赤金光柱，如同审判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门板上的崇祯皇帝！
不！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吸附在崇祯胸前、正散发着微弱白光的传国玉玺！
一股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金色能量冲击波，如同咆哮的金色怒龙，从龙椅之上轰然爆发，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意志，朝着门板“御辇”上的崇祯帝（或者说，是他胸前的玉玺）狂暴地冲击而去！
“护驾——！”老太监发出非人的尖叫，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崇祯皇帝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那毁灭性的金光！极致的恐惧瞬间冲破了他麻木的外壳，他发出一声短促、嘶哑、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猛地向后一缩，试图躲避！
然而，他胸前的传国玉玺反应更快！
“嗡！”
一层凝实了许多的乳白色光罩瞬间从玉玺表面弹出，堪堪笼罩住崇祯全身！那光罩上流动着无数细密的、古老玄奥的符文虚影！
“轰——！！！”
金色怒龙狠狠地撞在白色光罩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让人心脏停跳的巨响！如同两座无形的巨山狠狠相撞！
狂暴的能量乱流瞬间炸开！以撞击点为中心，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扭曲了光线的冲击环，猛地向西周扩散！
“啊——！”
“噗通！噗通！”
离得最近的几个太监首当其冲，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口喷鲜血，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抛飞出去，摔在十几丈外的瓦砾堆里，生死不知！
抬着门板的几个小太监更是首接被震得脱手，在地。
门板失去支撑，猛地向一侧倾斜！
“啊——！”崇祯皇帝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身体随着倾斜的门板就要滚落！
千钧一发之际！
“嗤——！”
吸附在他胸前的传国玉玺，白光骤然炽盛！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托住了崇祯的身体，同时，玉玺本身如同拥有生命般猛地向前“滑”了一下，稳稳地“坐”在了崇祯因惊吓而本能向前伸出的、摊开的右手手掌之上！
少年皇帝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方沉重的玉玺。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在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强行注入的、不属于他的冰冷威严之间疯狂挣扎、切换。
【……废物……（玉玺尖利刻薄的意念带着一丝气急败坏）……连……印都……端不稳……如何……示……威……于……天下……】
玉玺的意念清晰地传入李渝脑海。
而悬浮的龙椅，在一击之后，金色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但那种冰冷、贪婪、愤怒的威压却更加凝练。它没有再次攻击，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龙睛处的赤金光芒死死锁定着崇祯……或者说，锁定着他手中那方散发着挑衅意味白光的玉玺。
【……僭越……伪帝……印……当……归位……（龙椅宏大漠然的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帝座……方为……正统……】
空气凝固了。
废墟之上，幸存的百姓、衙役、太监，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万状地看着这超越神魔志怪的一幕：悬浮的金色龙椅，对峙着瘫坐在破烂门板上、手捧发光玉玺、如同傀儡般颤抖的少年天子！
皇权崩塌后的第一场“交锋”，以一种如此诡异、如此荒诞、如此超越凡人想象的方式，在这片末日焦土之上上演！
李渝站在距离“风暴”中心不过十几丈的地方，额角的血混着冷汗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死死盯着崇祯手中那方散发着不祥白光的玉玺，盯着少年皇帝脸上那痛苦挣扎的表情，一个荒谬绝伦又令人遍体生寒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这大明，恐怕真的……没救了。
而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是，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对峙中，他清晰地“听”到，那传国玉玺尖利刻薄的精神意念，似乎微微“偏转”了一下，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了这片废墟，然后……
【……嗯？……此地……有异……（玉玺的意念带着一丝狐疑和探究，如同毒蛇发现了新的猎物）……气机……驳杂……却……能……感应……吾等……？有趣……蝼蚁……之中……竟有……漏网……之……鱼？】
那意念的矛头，似乎……若有若无地指向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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