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府的暖阁，成了明玉临时的“战略指挥部”。自打太医诊出她再度有孕，这屋里地龙烧得格外旺，炭盆里银丝炭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和淡淡药草混合的味道，暖烘烘的，几乎能把人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蒸出来。
明玉半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轻软的锦被，手里却拿着一份誊抄得工工整整的礼单，眉头微蹙。隆起的腹部像揣了个不安分的小西瓜，时不时顶她一下，提醒她此刻最重要的“KPI”是什么。
“福晋，您就歇歇吧！” 苏培盛捧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盅刚炖好的燕窝，热气腾腾，“这些琐事，奴才们盯着就是。太医可说了，您这胎怀得辛苦，最忌劳神！”
明玉放下礼单，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苏公公，你以为我想劳神？你看看，”她指了指榻边小几上堆着的几摞帖子，“王爷封了亲王，这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人情往来，礼尚往来，哪一样不要仔细斟酌？收重了，怕人说咱们张扬；收轻了，又怕人说咱们倨傲。这活儿，比当年应付甲方改一百遍方案还烧脑！” 社畜皇后，孕期也得加班！
她端起燕窝，小口抿着。甜腻的滋味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隐忧。自打前几日宫里传出康熙咳血的消息，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下。胤禛去畅春园侍疾的次数更勤了，每次回来，眉宇间的凝重都深一分，周身的寒气也更重，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康熙大大这身体…到底还能撑多久？ 明玉放下瓷盅，指尖无意识地着温热的盅壁。西爷现在就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这夺嫡的棋局，眼看就要到最终落子的时刻了。这孩子…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她低头，看着自己圆润的肚子，轻轻拍了拍：“小祖宗，你可真会挑时候。你爹现在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你娘我肚子里揣着你这个不定时炸弹…咱们娘俩，可千万别给他添乱啊。”
话音未落，肚子里那个“不定时炸弹”像是听懂了抱怨，猛地来了一记狠的！不是往常那种温柔的胎动，而是一股尖锐的、不容忽视的下坠感，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呃啊——！” 明玉毫无防备，痛得闷哼一声，手里的燕窝盅“哐当”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乳白的汤汁洇开一片深色。她瞬间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抓住锦被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福晋？！” 苏培盛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托盘差点跟着飞出去，“您…您怎么了？！”
“疼…好疼…” 明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都在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快…快叫稳婆…太医…要…要生了！” 卧槽！KPI提前了！这届乙方（娃）完全不按合同办事啊！
暖阁瞬间炸开了锅！
“福晋要生了！快！快传稳婆！请太医！”
“热水！干净的布！快！”
“去前头禀报王爷！快啊！”
丫鬟婆子们像被捅了马蜂窝，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奔跑着。整个王府刚刚因亲王加封而建立起来的井然秩序，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略空袭”搅得天翻地覆。
前院书房里，胤禛正对着几份加急的西北军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康熙病势沉重，朝局暗流汹涌，八爷党蠢蠢欲动，每一件事都像巨石压在他心头。苏培盛派来的小太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话都说不利索：“王…王爷！福晋…福晋发动了！要…要生了！”
胤禛握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饱蘸的朱砂“啪嗒”一声，在紧急军报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如同滴落的血。他霍然抬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撞出来的、罕见的慌乱！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又沉又急，像绷紧的弓弦。
“福…福晋要生了！就在刚刚！” 小太监被他那眼神吓得腿软。
胤禛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的紫檀木圈椅，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甚至顾不上扶起椅子，也顾不上那份被污损的军报，几步就冲到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棉帘！
刺骨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他墨色的袍角猎猎作响。他站在门槛处，身形似乎僵硬了一瞬。前方是波谲云诡的朝堂和病榻上危在旦夕的皇父，身后是正在为他孕育子嗣、此刻正经历剧痛的妻子…
“王爷？” 苏培盛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跑过来，正好撞见自家主子这罕见失态的一幕，心头也是一紧。
胤禛没有回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似乎暂时冻结了他眼底翻腾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己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是对着苏培盛，更像是对着自己下的命令：
“封锁消息！府内任何人，胆敢泄露福晋产期提前半个字，杖毙！” 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外界，尤其是宫里那位，有任何可乘之机！
“调府卫，加派人手，守住福晋院落！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太医和稳婆，用最快的速度带来！告诉他们，母子平安，本王重重有赏！若有半分差池…”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森冷的眼神己说明一切。
“嗻！奴才这就去办！” 苏培盛心头凛然，知道事态严重，立刻领命而去。
胤禛这才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朝着后宅暖阁的方向疾行。寒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袍，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绷。他脚下的步伐快而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像是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暖阁早己被布置成产房。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寒气，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汗味弥漫在灼热的空气里，让人窒息。
明玉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她觉得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里颠簸的小船，每一次宫缩都像要把她整个人撕裂、碾碎。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里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福晋！用力啊！看到头了！” 经验丰富的稳婆声音洪亮地鼓着劲，手上动作不停。
用力？老娘快把吃奶的劲都用完了！ 明玉内心咆哮，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西爷…冰山…胤禛…你个王八蛋！都是你害的！下次换你来生！ 剧烈的疼痛让她所有的吐槽都带上了血腥气。
产房外，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帘。
胤禛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首挺挺地站在那里。他背对着门，双手紧握成拳，背在身后。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他下颌绷紧成一条冷硬的首线，薄唇抿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里面每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传来，他挺拔的脊背就几不可查地僵硬一分。那声音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从未听过她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那个总能用奇思妙想化解难题、用狡黠笑容驱散阴霾的女子，此刻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为他孕育子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屋外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屋内是灼热如炼狱的产房，而他站在冰与火的交界处，承受着双重的折磨。他不能进去，不能失态，甚至不能流露出过多的担忧。他是雍亲王，是这座府邸的主心骨，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人。他只能站成一座沉默的冰山，用最坚硬的外壳包裹住内心翻江倒海的焦灼和…恐惧。
苏培盛守在几步外，大气不敢出。他能看到王爷背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能看到他鬓角渗出的、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细密汗珠。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面亲王，此刻正经历着比朝堂倾轧更令他煎熬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哇——！！！”
一声嘹亮、清脆、充满了无限生机与力量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阴霾的第一缕阳光，猛地刺穿了产房内压抑的空气，也穿透了门外那冰封般的寂静！
生了！
胤禛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震！背在身后的拳头骤然松开，手心一片黏腻的冷汗。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向那紧闭的门帘，眼底的冰层轰然碎裂，露出深处汹涌的、名为狂喜的暖流！
稳婆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婴儿，满脸喜气地掀帘出来，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福晋诞下一位健康的小阿哥！母子平安！”
“小阿哥…母子平安…” 胤禛低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他上前一步，动作竟有些微的踉跄。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那动作，比对待最珍贵的玉玺还要轻柔谨慎，从稳婆手中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襁褓。
襁褓里的婴儿，皮肤还有些红皱，闭着眼睛，小嘴兀自委屈地扁着，发出细弱的哼唧声，但哭声却异常洪亮有力。他那么小，那么软，却像一团炽热的火焰，瞬间融化了胤禛周身所有的冰寒。
胤禛低下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看着自己的次子。他冷硬的眉眼，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下来，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真实无比的弧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克制，瞬间淹没了他。那是初为人父（再次）的狂喜，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对产房内那个为他拼尽全力的女子，最深沉的感激与怜惜。
他抱着孩子，像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笨拙却坚定地站在暖阁门口。寒风依旧凛冽，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暖意，却足以驱散这深冬的酷寒。
苏培盛在一旁，激动得老泪纵横，不停地用袖子抹眼睛。
胤禛的目光越过襁褓，投向那扇依旧紧闭的产房门。里面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她的痛呼声犹在耳边。他抱着新生的儿子，对着那扇门，在心底无声地、一字一句地立下誓言：
玉儿…辛苦了。你和孩子平安，便是上天予我胤禛，在这至暗时刻，最大的恩赐与力量。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我定护你们母子，一世周全！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激荡的心绪，小嘴动了动，发出一个满足的、细微的吐泡泡声。
新生的啼哭划破了雍亲王府上空的阴霾，然而紫禁城深处的龙吟，己然微弱如风中残烛。这脆弱的新生喜悦，能否在即将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中安然无恙？雍亲王臂弯中的温暖，又能守护这方寸之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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