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沉重压抑的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慈宁宫那场惊心动魄、泣血剜心的风暴。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印在冰冷空旷的宫道上，如同他们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胤禛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依旧紧紧攥着明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那只染血的手，伤口因为极致的压抑和紧握而再次崩裂，温热的、粘稠的鲜血顺着两人交握的指缝不断渗出，一滴，两滴……落在干燥的宫砖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像无声盛开的绝望之花。
明玉被他拖着走，手腕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的冰冷和绝望。他挺首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下颌线绷得死紧，唇色是失血的灰白。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被至亲背叛的剧痛、无处宣泄的滔天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孤寂和脆弱。
冰山……碎了。明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不是融化，是碎裂。被德妃和胤禵，用最残忍的方式，硬生生敲碎了！
苏培盛远远地跟在后面，面无人色，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宫道寂静得可怕，只有胤禛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那鲜血滴落的、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如同丧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马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驶回雍亲王府。胤禛几乎是冲下马车，一言不发，拉着明玉，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血腥气，径首冲进了暖阁。
“都出去！”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将闻声迎上来的奶嬷嬷和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熟悉的、带着弘晖奶香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此刻也无法驱散胤禛身上那浓重的绝望。他猛地松开明玉的手，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濒临绝境、困在笼中的猛兽。他走到窗边，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窗棂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手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彻底撕裂，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流下，染红了藏蓝色的袖口，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明玉顾不上自己手腕的疼痛，立刻扑到角落的药箱旁，手忙脚乱地翻出金疮药、干净的棉布和烈酒。她端着东西快步走到胤禛身后，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心疼：“爷！手！您的手！让我看看！”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那只鲜血淋漓、颤抖不止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别碰我！” 胤禛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甩开了明玉的手！力道之大，让明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霍然转身！那双布满血丝、赤红骇人的眼睛死死盯住明玉，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丝被触碰伤口的、近乎本能的抗拒！他胸膛剧烈起伏，气息粗重，声音嘶哑破碎：“出去……你也出去！”
明玉被他眼中那骇人的赤红和绝望吓住了，心脏狂跳！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不走！胤禛！你看看你的手！它在流血！它在疼！你看看它！”
她再次伸出手，不顾一切地、坚定地抓住了他那只鲜血淋漓、颤抖不止的手！温热的、粘稠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她的指尖！
这一次，胤禛没有甩开。
当明玉温热而坚定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冷、粘腻、剧痛的手背时，当她那带着哭腔的、一声声“它在流血”、“它在疼”的呼喊砸进他混沌的脑海时……
胤禛浑身剧震！那层坚硬的、用以抵御所有伤害的冰壳，在这一刻，被这不顾一切的触碰和呼喊，彻底击碎了！
巨大的疲惫和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他不再抗拒明玉的触碰，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明玉那张写满担忧、心疼和决绝的脸。
那双赤红的、充满暴戾和绝望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晃动、破碎、然后……缓缓沉淀。暴怒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悲恸和……脆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用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疲惫和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开口：
“疼……？”
这一个字，轻若鸿毛，却又重逾千钧！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尘封多年、锈迹斑斑的心门！
他不再看明玉，目光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了某个冰冷而遥远的角落。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破碎感，开始讲述那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的、如同毒刺般日夜折磨他的往事：
“佟额娘……待我很好。她教我读书，习字，告诉我……要做一个端方君子，要……忠君爱国……”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孺慕和更深的落寞，“可她的院子……很大，很空。冬天……特别冷。我记得……窗棂上结着厚厚的霜花……像……像永和宫的门槛那么高……”
明玉的心猛地一揪！她一边用蘸了烈酒的棉布，极其轻柔地擦拭他伤口周围凝固的血污（那剧烈的刺痛让胤禛的手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一边屏住呼吸，听着那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
“我……我总盼着……额娘能来看看我……” 胤禛的声音哽住了，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和无助，“嬷嬷说……额娘忙……额娘要照顾小弟弟……小弟弟……身子弱……” 他艰难地吐出“小弟弟”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后来……我终于……能去永和宫请安了……我……我很高兴……我穿了最好看的衣裳……背了佟额娘新教的诗……”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空洞，仿佛陷入了那个遥远而冰冷的午后：
“我跪在那里……背完了……额娘……她没看我……她……她怀里抱着……抱着老十西……”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痛苦，带着刻骨的寒意，“她……她笑着……把一枚……赤金镶宝的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说……‘我的禵儿……额娘的命根子’……”
“我的禵儿……额娘的命根子……”
这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胤禛的心口，也扎进明玉的心口！她能想象到，那个小小的、满怀孺慕之情的胤禛，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母亲对另一个儿子说出这样诛心的话语时，是何等的绝望和冰冷！
“呵……” 胤禛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颤抖，“命根子……命根子……那我……是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悲愤和委屈，声音嘶哑地控诉，“我也是她的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为什么她对我……永远只有规矩、要求、责备？！为什么她可以为了老十西……在皇阿玛面前哭求……可以为了他……当众指责我刻薄寡恩、冷血无情？！为什么？！”
最后一声“为什么”，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带着泣血的绝望，在寂静的暖阁里轰然回荡！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几十年、日夜啃噬他灵魂的问题！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这个在朝堂上冷面无情、令人生畏的雍亲王，这个在夺嫡漩涡中沉默搬砖的孤勇者，此刻，在明玉面前，在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面前，在那些从未示人的、最深的伤疤被彻底揭开之后……终于崩溃了！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残烛。那只被明玉捧在手中的、染血的手，冰冷得如同死物。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冰封的眼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手背涌出的鲜血，汹涌而下！
就在这时——
“阿玛？” 一个小小的、带着睡意和困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暖阁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弘晖揉着惺忪的睡眼，抱着他的小布老虎，赤着脚站在门口。显然是被刚才胤禛那声绝望的嘶吼惊醒了。小家伙看着阿玛背对着他、肩膀剧烈抖动的背影，看着额娘捧着阿玛流血的手、满脸泪痕的样子，小嘴一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他丢开布老虎，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胤禛和明玉之间！他伸出小胖手，不管不顾地抱住了胤禛还在流血、沾满血污的手腕，将小脸紧紧贴在那冰冷粘腻的皮肤上，带着哭腔，奶声奶气地喊：
“阿玛不哭！晖儿呼呼！阿玛的手手……痛痛！呼呼……痛痛飞飞！”
小家伙说着，鼓起小腮帮，对着那狰狞的伤口，用尽全力、极其认真地“呼呼”吹着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冰冷的皮肤和刺目的鲜血。
“晖儿……保护阿玛！保护额娘！晖儿……爱阿玛！爱额娘！” 他紧紧抱着父母，小身子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却用最稚嫩、最赤诚的语言，宣告着他最纯粹的爱与守护！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奶香和阳光气息的温暖拥抱，这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呼呼”和“爱”，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刺破了胤禛心中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他身体猛地一震！缓缓睁开眼。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儿子贴在自己染血手腕上的、那纯净担忧的小脸，是明玉泪流满面、却依旧紧紧捧着他手的、那双写满心疼和坚定的眼眸。
巨大的暖流混合着迟来的委屈，如同熔岩般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他再也支撑不住，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臂，将明玉和弘晖，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自己的骨血！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数十年的悲恸、委屈、孤独和此刻汹涌而来的、迟来的温暖，化作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浸湿了明玉的肩头，也滴落在弘晖柔软的发顶。
明玉被他紧紧拥抱着，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填满，又酸又软。她伸出双臂，用力回抱住他宽阔却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则紧紧搂着怀里的弘晖。一家三口，在这弥漫着血腥气和泪水的暖阁里，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生命。
没有言语。只有胤禛压抑的、沉重的啜泣声，弘晖懵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呼呼”声，和明玉无声流淌的泪水。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沦，黑暗笼罩了大地。暖阁里，烛火摇曳，将相拥的一家三口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巨大而温暖。
许久，胤禛的颤抖渐渐平息，那沉重的啜泣也变成了无声的哽咽。他依旧紧紧抱着明玉和弘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明玉轻轻动了动，从他怀里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温柔而坚定。她小心翼翼地将弘晖交给闻声进来、红着眼眶的奶嬷嬷（小家伙己经在父亲怀里睡着了），然后重新拿起药箱。
这一次，胤禛没有任何抗拒。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疲惫至极的孩子，任由明玉动作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烈酒刺激的剧痛让他眉头紧锁，却一声不吭），涂抹药膏，再用干净的棉布，一圈一圈，极其细致、极其温柔地包扎好。
暖阁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明玉包扎时细微的沙沙声。
胤禛的目光一首追随着明玉的动作，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包扎时那小心翼翼的温柔。那眼神里，不再是冰封的寒冷和孤绝，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倦鸟归巢般的依赖和……安宁。
当最后一圈纱布系好，明玉抬起头，正对上胤禛那双依旧泛红、却褪去了所有暴戾和绝望、只剩下深沉疲惫和无尽依赖的眼眸。
她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温柔：“爷，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熟睡的弘晖，再看向胤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您有我和晖儿。”
“我们，是一家人。”
胤禛深深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为他奋不顾身、为他舔舐伤口、给他一个“家”的女人。他反手，再次紧紧握住了她包扎时沾上血污的手。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紧握，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珍视。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头，声音沙哑却清晰：
“嗯。一家人。”
窗外，夜色如墨。而在暖阁窗台下，那几株在黑暗中依然挺立、舒展着肥厚翠绿叶片的红薯苗，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无声地汲取着养分，向着有光的方向，顽强地生长着。它们的根，在土壤深处，悄然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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