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那句冰冷的、带着迁怒和厌弃的“你们到底还要给我添多少乱？！”，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下。
死寂。
厨房门口凝固的狼藉，地上糊掉的画和沾满汤汁的兔子，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彻底冻僵的小小身影，还有林晓芸僵在半空、试图拥抱儿子的手臂……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句冰冷的话语中，彻底冻结。
林晓芸保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被当胸刺穿的剧痛。她看着门口那个男人——她的丈夫，小雨和瑞瑞的父亲——看着他眼底尚未褪尽的狂暴和那毫不掩饰的厌弃。那眼神，比厨房地上凝固的汤汁更冷，比急诊室的灯光更刺骨。
原来，在他眼里，女儿的痛苦，儿子的惊吓，她绝望的崩溃，都只是……“添乱”。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冰冷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堤坝。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喊控诉。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收回了伸向儿子的手臂。
那动作，带着一种心死般的沉重。
然后，她撑着冰冷的地砖，一点点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打击而微微摇晃。她甚至没有再看陈志远一眼，目光越过他，落向玄关。
“好……”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我们走。”
陈志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和那句“我们走”钉在原地，狂暴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烦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质问，想发怒，却被林晓芸那死水般的眼神堵了回去。
林晓芸不再看他。她转过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身影。
“瑞瑞……”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破碎的、小心翼翼的安抚，“跟妈妈走，好不好？”
瑞瑞依旧低着头，小小的下巴死死抵着膝盖，沾着汤汁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砖缝隙，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去。他没有回应，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种彻底冻僵的姿态。
林晓芸的心被狠狠揪紧。她不再犹豫，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将那个冰冷、僵硬、微微颤抖的小身体抱了起来。
瑞瑞没有挣扎，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依赖地搂住她的脖子。他只是任由母亲抱着，小小的脑袋无力地垂在她的肩窝，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木头。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睁着，视线没有焦点，穿透林晓芸的肩膀，落在虚无的空气中。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地上那滩污秽里泡着的、他心爱的旧兔子。
林晓芸抱着儿子，像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的脊背挺得笔首，一步一步，从陈志远身边走过。没有停顿，没有眼神的交汇，只有冰冷的空气被搅动。
她走向玄关，拉开鞋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凌乱地塞着一些杂物。她的手在里面摸索着，动作有些急躁，最终抓出了一个薄薄的、有些褪色的旧钱夹。那是她婚前用的，里面只装着几张零散的钞票和一些旧照片。她看也没看，把钱夹塞进外套口袋。
然后，她弯腰，给瑞瑞和自己胡乱套上鞋子。瑞瑞的小脚冰冷，鞋子套上去时，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做完这一切，林晓芸抱着瑞瑞，拉开了家门。
“你去哪？！”陈志远终于反应过来，一股被无视、被挑衅的怒火混合着莫名的恐慌猛地窜起，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深更半夜！带着孩子发什么疯！”
林晓芸的脚步在门口顿住。
她没有回头。只是抱着瑞瑞的手臂，更紧了一些。
昏黄的楼道感应灯光，勾勒出她单薄而挺首的背影轮廓。那背影在陈志远眼中，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决绝和冰冷。
“……”沉默了几秒，一个更轻、更冷的声音，像冰渣子一样从她背影的方向飘过来，砸进陈志远耳中，“……去一个……不会给你添乱的地方。”
话音落下的瞬间，感应灯也熄灭了。
家门在陈志远面前，被林晓芸用后背轻轻顶住，“咔哒”一声，合上了。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充满灾难气息的家中，却如同惊雷炸响！隔绝了门外楼道残留的脚步声，也彻底隔绝了那个抱着孩子、决绝离去的背影。
陈志远僵立在玄关冰冷的黑暗里。
耳边是绝对的寂静。厨房凝固的狼藉、翻倒的砂锅、糊掉的画、泡在汤汁里的兔子……所有刺眼的景象都被黑暗暂时吞噬。但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焦糊、冷腥、油腻和消毒水的、令人作呕的灾难气味，却更加浓烈地包裹上来。
刚才还燃烧着怒火和迁怒的胸腔，此刻像是被瞬间抽成了真空。一股迟来的、冰冷的、带着巨大恐慌的空洞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
他走了几步，身体有些踉跄，撞到了翻倒在地的电话机残骸，发出一声突兀的噪音。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头。
客厅通往厨房的门框上，冰箱门微微敞开着一条缝，里面惨白的光线漏出来一点，正好照亮了冰箱门的下半部分。
那里，原本贴满了瑞瑞的蜡笔画。色彩浓烈，充满了童稚的喧嚣。
此刻，大部分磁铁和画纸都散落了，被震落在地，或者糊在了厨房的狼藉里。
只有一张画，还顽强地、歪斜地贴在那里一角，没有被完全震落。
是那张全家福。西个手拉手的火柴人站在巨大的彩虹下。但此刻，彩虹的上半部分被撕扯掉了，只剩下半截扭曲的弧线。西个火柴人里，代表瑞瑞的那个小一点的火柴人旁边，那只紧紧依偎着的绿色小恐龙，也只剩下半个模糊的轮廓。
而画纸的边缘，被溅上了一道暗沉油腻的、乳白色的汤汁痕迹。那痕迹蜿蜒而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覆盖了画面下方一小半的空间，也浸染了那只绿色小恐龙的半个身体。
陈志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半张残破的、被污渍浸染的画上。那上面，歪歪扭扭的蜡笔线条勾勒出的“家”，此刻在冰箱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脆弱、肮脏、支离破碎。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疯狂攀升，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手机在裤袋里又疯狂震动起来，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亮了他煞白、扭曲、写满巨大空洞和恐慌的脸。
屏幕上跳动着“吴老板”的名字。
那个刚刚签下高利贷借据的“吴哥”。那笔饮鸩止渴的钱。
还有宏远……周总……银行的抵押……
以及……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弥漫着灾难气息、冰冷空荡的……家。
所有的压力、债务、恐惧、被妻子决绝带走的孩子的未知……所有的一切，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如同无数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崩塌，将他死死压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黑暗中，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和裤袋里手机那执着又冰冷的震动嗡鸣，在这个破碎的空间里，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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