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芸撞开病房门冲出去的声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沉闷的回音在惨白的走廊里荡开,又迅速被更庞大的寂静吞噬。陈志远僵在原地,靠着冰冷的墙壁,仰起的脸上,喉结像一枚生锈的螺栓,艰难地上下滚动。妻子最后剜来的那一眼,冰冷、怨恨、绝望,带着淬毒的刀刃,深深钉入他眼底,刺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邻床的病人用被子蒙住了头。小雨在止痛药的效力下昏沉睡着,但眉头依旧紧锁,被悬吊包裹的左臂像一个沉重的白色刑具,在惨白灯光下投下突兀的阴影。每一次她无意识发出的细微呻吟,都像针一样扎在陈志远紧绷的神经上。
他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不是宏远周总,是助理小刘。屏幕执着地亮着,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陈志远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儿苍白痛苦的脸,那无声的控诉比林晓芸的嘶吼更让他窒息。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里面的死寂,外面的世界——那属于公司、债务、未接来电的世界——带着冰冷的现实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接通了电话。
“陈总!您总算接了!”小刘的声音火烧火燎,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边的焦头烂额,“宏远的周总秘书刚才又打过来了!语气很不好!问您为什么一首不接周总电话!还有,银行信贷部的王经理也来催了,说下午必须见到您签补充抵押协议,否则明天就启动流程!供应商老李那边也……”
一连串的坏消息如同冰雹砸下。陈志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近乎冷酷的疲惫。他打断小刘语无伦次的汇报,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告诉王经理,下午三点,我会准时到银行。老李那边,你稳住,就说我陈志远还没死,钱一分不会少他的。宏远周总那边……”他顿了顿,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你现在立刻去我办公室抽屉里,把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还有里面那块百达翡丽,送去宏远大厦前台,指名给周总的秘书,就说……是我给周总迟到的赔罪礼。”
“陈总!那块表是……”小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是陈志远压箱底的最后一点念想,是当年公司鼎盛时咬牙买下的门面。
“照做!”陈志远的声音陡然转厉,不容置疑,“现在就去!还有,下午三点前,把王经理要的所有补充抵押材料,一份不落地准备好,送到银行楼下等我!”
挂了电话,他像被抽干了力气,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那块表……是他最后的、卑微的投名状。用最后一点体面,去赌一个渺茫的机会。女儿手臂上狰狞的伤疤,妻子绝望的眼神,和那块即将送出的冰冷腕表,在他脑中疯狂撕扯。一股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首起身,眼底最后一点属于父亲的柔软被彻底冰封。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小雨的后续治疗,可能存在的疤痕修复,这个家……不能垮在他手里。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找到一个标注为“吴老板”的号码,拨了出去。
“喂?吴哥?是我,志远。”他的声音变了,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谄媚的沙哑和疲惫,“手头……是有点紧,老哥你路子广……对,短期的,利息……好说,按老规矩……行!太谢谢了!改天一定登门谢老哥!”
通话结束。高利贷。这三个字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心脏。但他别无选择。他收起手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般的狠戾。他推开门,重新走进病房的惨白灯光里。
* * *
城市的另一端,林晓芸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灾难的家。
玄关的感应灯迟钝地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厨房门口的狼藉依旧触目惊心。翻倒的砂锅歪在防滑垫上,乳白色的汤汁和鱼块豆腐早己凝固,像一滩丑陋的呕吐物。汤汁泼溅的痕迹在冰箱门、橱柜下沿和地砖上蜿蜒、干涸。炉灶上,那口烧干的水煮鱼锅黑黢黢地蹲着,散发着顽固的焦糊气。空气中,皮肉灼伤的微腥、焦糊味、冷掉的鱼腥气,还有消毒水残留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灾难后的味道。
而最刺眼的,是那片狼藉汤汁里,静静躺着的那张蜡笔画。瑞瑞的画。巨大的彩虹被乳白色的污渍彻底覆盖、粘连,西个手拉手的火柴人面目模糊,只有那只绿色的小恐龙,还顽强地露出一点悲伤的轮廓,浸泡在凝固的油腻里。
林晓芸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张被玷污的画上,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彻底抽空。她靠着冰冷的冰箱门,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坚硬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无声的抽动。巨大的自责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是她!都是她!那滚烫的锅耳烙上女儿皮肤的瞬间,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女儿惨白的脸,手臂上狰狞的水泡和深红,急诊室里凄厉的哭喊,陈志远那不耐烦的指责和最后冰冷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切割。
她就是个废物!一个连锅都端不稳的废物!一个只会添乱、只会害了孩子的母亲!小雨的手……那么深的口子,医生说会留疤……那么长,那么狰狞的疤……一辈子……都是因为她!陈志远说得对,她除了哭,除了添乱,还会什么?
一种巨大的、毁灭性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恨不得时间倒流,恨不得那锅滚烫的汤是泼在自己身上!她甚至希望,那个在混乱中被遗忘、被烫伤、被留下永久印记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她如花似玉、刚刚翻开新课本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林晓芸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瑞瑞抱着他那缺了耳朵的旧兔子,站在厨房门口。小小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大眼睛空茫地望着地上那片狼藉,望着那口翻倒的砂锅,望着汤汁里泡着的、属于他的画。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瘫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母亲身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林晓芸的心被那无声的翕动狠狠揪住。她想开口,想喊儿子,想抱住他,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朝他伸出手,手臂抖得厉害。
瑞瑞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向那口翻倒的砂锅,又移回母亲伸出的、颤抖的手。他小小的身体站在原地,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映着厨房惨白的灯光,映着地上凝固的狼藉,映着母亲绝望的泪脸,唯独没有映出属于孩子的、应有的恐惧或依赖。只有一片死寂的、冻结的茫然。
他就那样抱着他的破兔子,像一个迷路的、被遗弃在灾难现场的小小幽灵,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他的母亲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崩溃。
整个家,像一个被粗暴打翻的棋局。砂锅倾覆,蜡笔浸染,孩子沉默,母亲瘫倒。凝固的汤汁在地砖上蜿蜒,画出冰冷而绝望的残局。窗外,城市巨大的阴影无声笼罩下来,只有远处霓虹闪烁,冰冷地切割着这个破碎空间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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