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办事大厅空旷而冰冷。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落在光洁如镜的灰色地砖上，反射出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特有的公事公办的气息。
户籍窗口厚重的钢化玻璃，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墙，清晰地映照着顶灯惨白的光晕，也映着玻璃外几张表情各异的脸。
陈志远靠墙站着，指间夹着一根忘了点燃的香烟。滤嘴的白色棉纸己经被他无意识渗出的汗水浸得发软、变形。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窗口内那个低头填表的纤瘦背影上，仿佛要将那背影钉穿。喉结无声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艰涩。
林晓芸紧挨着窗口站着，双手紧紧攥着那本深红色的户口本。崭新的塑料封皮在她指下发出细微的呻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封皮里。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玻璃槽下正在被缓慢填写的表格。
表格被一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从狭窄的玻璃槽下推了出来，停在“变更姓名”那一栏前。
窗口内，穿着制服的女警抬起头，目光透过玻璃，公式化地落在小雨低垂的头顶。她的声音透过扩音孔传出来，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像冰冷的金属撞击：
“林小雨，确定要变更姓名为‘陈小雨’，对吧？”
“林小雨”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空气！
陈志远的身体猛地绷紧，指间的烟被捏得几乎断裂。林晓芸攥着户口本的手更用力了，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声。
小雨握着笔的手指停顿在表格上方。她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拂过表格上那个刚刚被自己一笔一划、工整写下的新名字——
**陈小雨。**
指尖下的触感，是纸张的微涩。那三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灼烧到心底，烙下一个崭新的、带着痛楚与决绝的印记。
她没有抬头看窗口内的女警，也没有看身后几乎窒息的父母。目光只是低垂着，落在那个名字上。然后，笔尖没有丝毫犹豫，在“申请人签名”栏旁的空格里，落下另一个同样崭新、同样工整的名字——
**陈小雨。**
笔尖透过薄薄的纸张，在垫板下留下清晰的凹痕。力道千钧。
女警收回表格，看了一眼签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拿起手边那枚沉甸甸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户籍专用钢印。
钢印被高高抬起，印面清晰地对着玻璃外所有人的视线。那冰冷的金属图案，象征着不容置疑的权力和改变。
然后，落下！
“咔嚓！”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带着金属咬合质感的脆响！
如同某种沉重的、禁锢了太久的锁扣，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决绝地扣死！尘埃落定！
钢印抬起。表格上，“陈小雨”的名字旁，清晰地盖上了一枚鲜红的、边缘锐利的印章。像一枚正式落定的、滚烫的朱砂痣。
* * *
夕阳熔金，如同最慷慨的画家，将最后的、最浓烈的金红颜料泼洒进人间。一道巨大的、斜斜的光柱，恰好穿过办事大厅高耸的玻璃窗，精准地投射在户籍窗口的内台上。
女警将一张崭新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居民身份证，从窗口的玻璃槽下推了出来。
卡片沐浴在金色的光柱里。硬质塑料的卡片边缘，被夕阳勾勒出一道温暖而耀眼的金边。卡片上，那张刚刚采集的证件照片，少女的嘴角依旧习惯性地微微抿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然而，在那双清澈的眼底深处，却清晰地映着窗外此刻正在燃烧的、瑰丽而壮阔的流云！像两簇被点燃的、沉默的火焰。
小雨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卡片。那温热的触感，带着机器运转后的微暖，也带着夕阳慷慨赋予的温度。她拿起那张小小的卡片，新名字和新身份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 * *
暮色西合，如同巨大的、温柔的幕布缓缓垂落。城市的轮廓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下变得模糊。街灯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一盏接一盏地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迅速连成一片温暖的光带，与尚未完全褪尽的晚霞在天际交融。
车流在宽阔的马路上汇聚，红色的尾灯和白色的前灯交织成一条条流动不息的光之河，无声地奔腾着，涌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陈志远沉默地开着车。副驾驶的林晓芸不时地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看向后座。
小雨靠在后座的车窗上。冰凉的玻璃紧贴着额角，带来一丝镇定的触感。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河在她眼底流淌，却映不进任何波澜。她摊开手掌，那张崭新的居民身份证静静地躺在掌心。硬质塑料的卡片边缘锐利，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卡片上那凹凸的防伪纹路，感受着那象征着“陈小雨”三个字的、全新的棱角。
* * *
阁楼。暮色最后的微光从蒙尘的小窗吝啬地透入，在飞舞的尘埃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旧时光特有的、微酸的尘埃气息。
那只绿色的、塑料的恐龙储蓄罐被重新捧了出来。它张着大大的嘴巴，肚子里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声的疑问。
小雨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的指尖在旧纸箱的角落里摸索着。很快，指尖触到了一张坚硬的、带着磨砂质感的卡片。
是那张作废的旧身份证。
她将它拿了出来。卡片上，“林小雨”的名字和那张旧照片，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照片上的女孩，眼神空洞、麻木，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磨砂玻璃，茫然地望着这个冰冷的世界。那眼神，属于一个被抛弃、被伤害、被冰冷的血缘锁链捆绑的过去。
冰凉的指尖，捻着这张承载了太多不堪和痛苦的卡片。指腹下，是照片上那张空洞的脸。
她沉默地看着它。像看着一个即将被埋葬的幽灵。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她微微俯身，将那张作废的卡片，对准了绿色恐龙储蓄罐那幽深的、张大的喉咙口。
卡片顺着塑料内壁滑落。
“啪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卡片落入罐底，撞击在空荡的塑料内壁上。
那声音，在寂静的、飞舞着尘埃的阁楼里，孤单地回荡着。
像一声沉闷的、遥远的回音。
来自那个被彻底封存、永远埋葬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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