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线绷紧的嗡鸣，如同微弱的琴弦震颤，被溪水永不停歇的淙淙声温柔地包裹、消融。瑞瑞蹲在陈志远脚边的小石头上，小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屏住呼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死在水面上那枚小小的浮漂上，仿佛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系在了那根悬命的透明丝线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枫叶，在他紧绷的小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时间在紧绷的等待中仿佛凝滞。只有水流撞击石块的清响。
突然！
那枚红色的浮漂，毫无征兆地、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猛地向下一扎！瞬间完全没入清澈的水面之下！与此同时，陈志远手中那根原本只是微弯的钓竿竿梢，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拽住，猛地向下一点头，随即弯成一道惊心动魄、蓄满力量的满弓弧度！
“来了！”陈志远瞳孔骤缩，一声低吼从胸腔迸发！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受伤的左臂条件反射般想要辅助支撑，剧痛如同电流炸开的瞬间，被他咬紧牙关死死压下！所有的力量瞬间灌注到右臂！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道，猛地向上一扬！
“哗啦——！！！”
平静的溪面轰然炸开！巨大的水花如同银瓶乍破！一道银鳞闪烁、裹挟着水光的身影，在夕阳熔金的余晖中疯狂地扭动、挣扎！阳光在湿漉漉的鱼鳞上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泽，鱼尾拍打空气和水面，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啪啪”声！水珠西溅，如同碎钻般洒落在溪畔的青苔和圆石上。
“哇——！爸爸好厉害！大鱼！大鱼！”瑞瑞的欢呼声如同点燃的爆竹，瞬间炸响在寂静的山谷，带着无与伦比的狂喜和崇拜，在山涧里激起小小的回音。他兴奋得原地蹦跳，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扑进水里去拥抱那条鱼。
陈志远紧咬牙关，额角因为剧痛和乏力而青筋暴起，冷汗混着溅上的溪水滚落。他强忍着左臂撕裂般的痛楚，右臂沉稳而有力地控着钓竿，与水底那股不甘就擒的蛮力周旋、消耗。几番激烈的拉锯之后，那尾银鳞闪烁的溪鱼终于力竭，被稳稳地拖离水面，带到了溪畔。
他喘着粗气，将钓竿小心地搁在石上，用没受伤的右手，动作略显笨拙地捏住那尾犹在翕动鳃盖、徒劳挣扎的鱼。冰凉的鳞片滑腻地擦过掌心，带着溪水的清冽和生命最后的悸动。汗珠混合着溅上的溪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沉重地滴落在青苔覆盖的石头上。
林晓芸一首屏息凝神地站在稍后处，此刻快步上前，递上早己准备好的干净纸巾。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拂过他湿透的鬓角和额角的汗珠，动作轻柔，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后怕。
“没事吧？”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志远摇摇头，将鱼放进瑞瑞迫不及待举过来的小水桶里，对着妻子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小意思。”
* * *
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沸腾的橘红。那炽烈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溪畔层叠燃烧的枫树镀上了一层更加浓烈、更加辉煌的暖金色。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在燃烧，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山风掠过，带着暮色的微凉，卷起燃烧的落叶，在归巢的鸟鸣声中盘旋、飞舞。
简易的烧烤架上，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那尾银鳞溪鱼被处理干净，串在削尖的木签上，架在炭火上方。油脂被高温逼出，滴落在通红的炭块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升腾起带着焦香的白色烟雾。鱼皮渐渐变得金黄酥脆，鱼肉特有的鲜香混合着松木炭火的烟熏气息，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瑞瑞像只围着蜜罐打转的小熊，小鼻子不停地翕动，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在炭火上滋滋作响、逐渐变得焦黄的鱼，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他急不可耐地搓着小手，在原地转着圈。
终于，鱼烤好了。林晓芸小心地取下，吹了吹热气，递给早己望眼欲穿的儿子：“小心烫！”
瑞瑞却像捧着稀世珍宝，没有立刻咬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用两只小手抓住串着鱼的木签，小短腿迈开，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朝着不远处那棵虬曲老枫树下沉默的身影飞奔而去！油亮的小手将木签高高举起，几乎要戳到小雨的墨镜前，声音因为兴奋和急切而格外响亮：
“姐姐！第一口给你！最香最香的第一口！”
夕阳的金辉穿过燃烧的枫叶，落在老枫树下。小雨依旧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镜片上，清晰地倒映着瑞瑞那张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涨得通红、写满纯粹期待的小脸，以及那串被他高高举到眼前的、在暮色中散发着焦香和腾腾热气的银鳞烤鱼。鱼肉金黄，边缘微焦，热气氤氲。
她垂着眼帘，隔着墨镜，看着镜片里那张执拗的小脸和那尾近在咫尺的鱼。山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时间仿佛被拉长。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终于动了。
那只一首插在深色外套口袋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没有去接那串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烤鱼。
而是伸向了另一个口袋。
指尖探入，摸索着，掏出了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粗糙的牛皮纸小包。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在瑞瑞困惑不解、又带着巨大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在陈志远和林晓芸屏息的凝视中，她低着头，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展开了那个小纸包。
粘稠的、深红近褐的、如同融化的红宝石般的液体，在粗糙的牛皮纸上缓缓流淌开来。夕阳熔金的光线穿透它，折射出琥珀般温润、剔透而深邃的光芒！一股浓郁、霸道、带着山林木质气息和阳光沉淀味道的、极其独特的甜香，瞬间弥散开来，甚至压过了烤鱼的焦香！那是纯粹的、浓缩的枫树精华——枫糖浆！
小雨用指尖（依旧带着溪水洗过的微凉），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点那粘稠滚烫的糖浆。她的动作异常精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熟稔和稳定。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蘸着深红糖浆的指尖，悬停在瑞瑞高举的、那串烤得焦香金黄的鱼腹上方。
一滴。
粘稠、滚烫、如同熔炼的琥珀般的枫树糖浆，带着夕阳的温度和山林的馈赠，精准无比地落下！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那滴深红的糖浆，稳稳地落在焦脆微黄的鱼腹上。高温瞬间让它融化、流淌，迅速渗透进焦酥的鱼皮纹理，在热气的蒸腾下，凝成一小片晶莹剔透、如同包裹着火焰的琥珀！浓郁的甜香与鱼肉的焦香猛烈地碰撞、交融，产生一种奇异的、令人垂涎的化学反应！
瑞瑞惊喜地瞪圆了眼睛，小嘴张成了“O”形，几乎忘记了呼吸：“姐姐！这是什么？好香！好香啊！” 那浓郁的、带着阳光和树木味道的甜香，对他而言是全新的、无法抗拒的诱惑。
小雨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粘稠的糖丝。她没有回答瑞瑞兴奋的问题，只是将那个摊开着、还盛放着大半深红糖浆的牛皮纸小包，塞进了瑞瑞那只沾着烤鱼油渍的小手里。
“……糖。” 一个极其轻微、仿佛被风吹散的字眼，闷闷地从口罩下传出。
说完，她不再看瑞瑞瞬间被巨大惊喜点亮的小脸，也不再看父母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燃烧的夕阳、那飘香的烤鱼、那捧着枫糖如获至宝的弟弟，径首踏上了铺满厚厚落叶的归途栈道。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单薄而沉默的身影，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着，最终融入了栈道尽头那片被夕阳点燃的、无边无际的、燃烧着的枫叶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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