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低吼着，撕扯着北山盘山公路一个接一个近乎锐角的急弯。每一次剧烈的甩动，都让胃袋跟着翻江倒海。后排靠窗的位置，瑞瑞整张小脸都贴在了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鼻头被压得扁扁的，粉色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白雾。窗外，是急速倒退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赭红、金橙与深褐！漫山遍野的枫树，如同被点着了火，在深秋清冽的空气里熊熊燃烧，织就一片铺天盖地的、浓烈到极致的暖色调油画。每一次转弯，那燃烧的色彩就变幻一个角度，撞进他清澈的眼底，引得他发出一声声短促而惊喜的“哇！”
与这份鲜活的兴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排另一侧角落的小雨。她蜷缩在座椅里，身体尽可能地向车门靠拢，仿佛想将自己嵌进去。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过于尖削的下巴。白色的耳机线从帽檐下垂落，像两条隔绝世界的冰冷脐带，固执地缠绕着她的听觉。窗外那惊心动魄的、燃烧般的秋色，透过深色的镜片，被过滤成一片模糊而晃动的、失去温度的红黄光影，在她眼前无声流淌。她像一个被强行拖拽进盛大节日的局外人，与车内的喧腾和窗外的热烈，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创伤”的冰墙。
* * *
徒步栈道的起点，人声鼎沸得像一锅煮沸的粥。周末的北山，是城市人逃离喧嚣、拥抱秋色的热门去处。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闹声、相机的快门声、导游喇叭的解说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枫叶糖浆熬煮过头的甜腻，裹挟着烤红薯焦糊的炭火香，还有爆米花奶油味的膨胀感，以及人群聚集带来的、暖烘烘的体味。这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甚至有些粗暴的热闹。
林晓芸刚解开瑞瑞儿童座椅的安全带，小家伙就像一颗被压紧后突然释放的弹簧，“嗖”地一下从车里蹿了出去！
“瑞瑞！别乱跑！”林晓芸的惊呼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微弱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
瑞瑞根本听不见。他背上那个小小的、印着绿色恐龙的背包，尾巴兴奋地左右摇摆。眼前铺满厚厚落叶的木质栈道，在阳光下闪着的金光，一首延伸进那片色彩斑斓、如同童话世界的密林深处！这对他而言，就是最无法抗拒的冒险乐园！他迈着小短腿，像一颗出膛的、失控的绿色小炮弹，不管不顾地朝着栈道入口冲去！恐龙背包的小尾巴在奔跑中疯狂摇摆。
陈志远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就想拔腿去追！然而，就在他身体前倾、左脚刚迈出半步的瞬间——
左臂！那条被厚厚绷带包裹的手臂，被这突然发力的动作狠狠一扯！
“嘶——！”
一股尖锐得如同烧红钢针首刺神经的剧痛，猝不及防地从伤口处炸开！瞬间席卷了整条手臂，甚至蔓延到肩胛！冷汗“唰”地一下从额角渗出！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那只伸出去想抓儿子的手，只能无力地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绿色身影即将汇入前方密集的人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无声的疾风，猝然越过僵在原地的陈志远身侧！
快！快到只留下一抹深色的残影！
一只苍白、纤细、带着明显凉意的手，在瑞瑞即将撞上前面一个游客腿弯的前一秒，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攥住了他背包上那个正在疯狂摇摆的绿色恐龙尾巴！
“唔！”
瑞瑞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阻住！他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的小兽，茫然地、踉跄地转回头。大眼睛里还盛满了奔跑的兴奋和被突然打断的困惑。
小雨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宽大的墨镜依旧遮住了她的眼睛，黑色的口罩覆盖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额角和紧抿的嘴角。她那只攥着恐龙尾巴的手，在成功阻止了瑞瑞的狂奔后，便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松开了。
深秋清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隔着墨镜和口罩的屏障，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极力维持的平静，简短得只有两个字：
“……看路。”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落入了瑞瑞的耳朵，也落入了刚刚赶上来的林晓芸和陈志远耳中。
瑞瑞眨了眨大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差点撞上的陌生阿姨，小脸上懵懂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知后觉的羞赧和乖巧。他小声地“哦”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站到了小雨腿边，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姐姐垂在身侧的衣角。
林晓芸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把搂住儿子，心有余悸地拍着他的背，目光却复杂地投向旁边沉默的小雨。陈志远也忍着痛走上前，看着小雨被墨镜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侧脸，又看看她那只刚刚攥住瑞瑞背包、此刻己迅速插回自己外套口袋里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栈道入口的人流依旧喧嚣。烤红薯的焦香和枫糖的甜腻混杂着飘来。阳光透过层叠的枫叶缝隙，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小雨微微偏过头，墨镜的镜片上映着前方燃烧般的、无尽延伸的秋色。她迈开脚步，沉默地汇入人流，走向那条铺满落叶的金色栈道。瑞瑞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像一只找到了主心骨的小小跟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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