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小厂深处，铁锈的气味混合着机油和血腥，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昏黄的应急灯挂在的、布满蛛网的钢梁上，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将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
方劲松背靠着冰冷的、沾满油污的机床底座，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他身上的蓝色工装被撕开了几道口子，最深的一道在左肋下方，深色的布料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额头和颧骨上有几处明显的淤青和擦伤，嘴角也破了，一缕血丝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却极其凶险的搏杀。
刀疤强带着西个打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趁着夜色摸进了这片被他临时当作栖身之所的废弃之地。目的明确——报复上次的失利，更重要的是，夺回那份可能致命的图纸！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动作狠辣，配合默契。
方劲松如同被激怒的孤狼，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刻入骨髓的搏杀本能，在黑暗的厂房里周旋、反击。沉重的扳手成了他最原始的武器，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沉闷的风声和骨裂的脆响。他放倒了两个打手，重创了刀疤强的一条胳膊，但终究寡不敌众。刀疤强像疯狗一样扑上来，用身体硬抗了他一记重拳，反手用一根磨尖的钢管狠狠捅进了他的左肋！剧痛让他动作一滞，另一个打手的铁棍重重砸在他的后颈，眼前瞬间一黑……
“妈的！图纸呢？！交出来！”刀疤强捂着扭曲变形、鲜血淋漓的胳膊，脸色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狰狞，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他拖着那条废腿，一瘸一拐地逼近，仅剩的独眼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两个还能站着的打手也围了上来，眼神凶狠。
方劲松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起胸腔刀割般的疼痛。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墨黑的瞳孔在昏暗中如同两簇冰冷的寒星，死死盯着刀疤强。他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背脊更紧地抵住冰凉的机床底座，右手悄悄探向身后散落的一截断裂的、带着锋利断口的钢管。
“不说是吧？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刀疤强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溅。
打手们立刻像鬣狗一样散开，粗暴地翻动着角落里堆放的废弃零件箱、布满油污的帆布、还有方劲松那个简陋的、用木板和破棉絮搭成的“床铺”。金属碰撞、木箱翻倒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刺耳地回荡。
方劲松紧抿着渗血的嘴唇，眼神死死盯着刀疤强，身体因剧痛和高度戒备而微微颤抖。图纸……那份被他用油布层层包裹、藏在最隐秘角落的图纸，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那是江源重机厂无数冤魂的控诉，是他沉沦地狱也要守护的最后证据！
时间在窒息般的搜寻中流逝。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
“强哥！找到了！在这！”一个打手兴奋地从翻倒的木板床下，扯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方劲松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完了！
刀疤强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一把抢过油布包裹，迫不及待地撕扯开！油布散落，露出了里面……一叠厚厚的、边缘磨损的——**工厂设备维修保养记录**！
“操！这是什么狗屁东西！”刀疤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继而变成被戏耍的暴怒！他狠狠地将那叠记录摔在地上，纸张西散飞扬！“姓方的！你他妈敢耍老子！图纸呢？！真正的图纸在哪？！”
方劲松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剧烈的喘息带动伤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但他紧抿的嘴角，却在阴影中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赌对了！他之前故意放在明处、被“宏发”眼线可能发现的“假目标”，成功迷惑了他们！
“给我打！往死里打！打到他吐出来为止！”刀疤强彻底疯了，指着方劲松嘶声咆哮！两个打手狞笑着，抄起地上的钢管和扳手，一步步逼近。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方劲松淹没。他握紧了手中那截冰冷的、带着锋利断口的钢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就算死，也要拖一个垫背！
就在打手高高举起铁棍的瞬间！
“呜哇——呜哇——呜哇——！”
一阵急促、尖锐、划破夜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般骤然响起！声音越来越近，刺眼红蓝闪烁的光芒穿透厂棚破损的窗户，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地面上疯狂跳跃！
“警察！是警察！”
“妈的！快跑！”
两个打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杀人，丢下家伙，连滚带爬地朝着厂棚深处另一个破洞逃窜！
刀疤强也脸色剧变，怨毒无比地瞪了一眼蜷缩在角落、如同血人般的方劲松，捂着胳膊，拖着废腿，踉跄着跟了上去，很快消失在黑暗的破洞外。
警笛声在厂棚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束扫射进来。
“里面的人！出来！”
“警察！放下武器！”
方劲松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仿佛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紧握钢管的手无力地松开，断口钢管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靠在机床底座上，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警灯闪烁的入口方向，模糊的视线中，似乎有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跟在一个警察身后，朝着他这边冲来……
是她……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这个念头模糊地划过。
***
晨光微熹，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温柔地洒在苏晚晴那间临街小屋的窗棂上。桌上，那本写着“互助小组”的笔记本摊开着，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己经凉透的白开水。苏晚晴趴在桌边，沉沉地睡着。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
她的手指下，压着一封刚刚拆开的信。信封上盖着江源市的邮戳。
一阵轻微的、带着压抑痛楚的呻吟声从里间传来。
苏晚晴猛地惊醒，瞬间坐首身体，眼中还带着一丝惺忪，但立刻被警觉取代。她迅速看向里间——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方劲松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古铜色的脸上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似乎在梦魇中挣扎，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牵扯到肋下的伤口，让他发出痛苦的闷哼。
昨晚那一幕如同重锤，再次狠狠砸在苏晚晴的心上。当她带着警察冲进那片废弃厂棚，看到角落里那个浑身浴血、几乎失去意识的身影时，那一刻的冲击和恐惧，甚至超过了银行后巷被匕首抵住喉咙！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再晚到一步……
多亏了互助小组！是赵家媳妇机警，看到“宏发”的打手鬼鬼祟祟摸向废弃厂棚方向，立刻通知了她！她当机立断，没有贸然冲进去救人（那无异于送死），而是第一时间跑去附近的派出所报警！她声泪俱下地描述了“宏发”打手正在对一个无辜工人行凶，地点就在废弃厂棚！警察的及时赶到，才堪堪保住了方劲松的命！
方劲松伤得很重。左肋的贯穿伤虽然避开了要害，但失血过多。颈后的重击造成了中度脑震荡。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但他只在简陋的卫生所处理了伤口、输了些液，就坚决要求离开。苏晚晴明白他的顾虑——身份敏感，仇家环伺。她只能将他带回自己这间小屋，用从卫生所带回的消毒药水和绷带，笨拙地帮他换药包扎。
她的目光落在方劲松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心和渗血的绷带上。这个沉默如铁、危险如刀的男人，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她起身，拿起桌上凉掉的白开水，兑了些热水，又拿起干净的毛巾浸湿，走到床边。
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他额头上冰冷的汗水。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醒他，又怕弄疼他。温热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安抚，方劲松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些。
苏晚晴松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方劲松染血的工装上衣。衣服口袋里，露出一个油布包裹的小小硬角。那是他昏迷前，死死攥在手里，警察试图拿走时他都不肯松开的唯一东西。苏晚晴帮他脱下衣服时，他即使在昏迷中，手指也下意识地护着那里。她没敢动。
她轻轻退回到桌边，目光再次落在那封来自江源市的信上。信封上是林晓梅熟悉的字迹。她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纸。
“……晚晴，你让我爸打听的事，他托了以前厂里一个关系很铁的保卫科老同事，费了好大劲才问到一点……那个方劲松，以前在江源重机厂，大家都叫他‘方工’，技术是真的牛！人有点傲，但心不坏……坏就坏在他太较真了！他好像发现了厂里采购进口设备时账目上有巨大亏空，设备价格虚高得离谱，怀疑有领导勾结外面公司吃回扣，把厂子都掏空了……他收集了证据，据说是一些核心设备的真实报价单和内部评估报告，还有他跟德国供应商的往来传真……他想往上举报……”
苏晚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信纸被捏出褶皱。
“结果……就在他准备把材料交上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宿舍被人闯进去翻了个底朝天！图纸和证据全都不见了！紧接着第二天，他就被厂纪委叫去谈话，说他‘诬告陷害厂领导’、‘泄露工厂技术机密给境外’，还说他……说他跟国外供应商有私下交易，收了黑钱！人证物证（都是伪造的）齐全！他当场就被开除了！还被公安局带走了好几天，后来……后来听说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出来后人就变了，彻底消失了……再后来，厂子就彻底垮了，那帮蛀虫拍拍屁股调走的调走，下海的下海，个个都发了财……晚晴，我爸说，那个方工……是个好人，可惜了……他让你千万小心，打听这事的人可能还没死心……图纸……好像就是关键……”
信纸从苏晚晴颤抖的手指间滑落，飘落在桌面上。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
方劲松！他根本不是什么流落至此的落魄工人！他是英雄！一个试图力挽狂澜、却反被黑暗吞噬、背负着莫须有罪名和血海深仇的殉道者！那些图纸……那些被他用生命守护的图纸，就是扳倒那个庞大贪腐集团、洗刷他冤屈的铁证！也是“宏发”背后势力不惜杀人灭口也要夺回的致命把柄！
苏晚晴猛地转头，看向里间床上那个在伤痛中沉睡的身影。他紧锁的眉头，他肋下狰狞的伤口，他昏迷中依旧下意识护着口袋的手……这一切，都有了最惨烈、最悲壮的注解！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愤怒瞬间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蹲下身。晨光透过窗户，洒在方劲松苍白而棱角分明的脸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方劲松……”她低低地、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不再是全然的警惕和猜忌，而是混合着震撼、痛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就在这时，方劲松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深潭般的墨黑眸子，缓缓地睁开了。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似乎还沉浸在梦魇的余波中。随即，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意识迅速回笼。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苏晚晴，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和眼中尚未褪去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肋下被重新包扎好的绷带，扫过这间简陋却干净的小屋，最后，定格在苏晚晴的脸上。
沉默。如同以往每一次。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仅仅是疏离和审视。他的眼神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波动——有未散的痛苦，有刻骨的恨意，有被窥破过往的难堪，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脆弱的茫然。
“图纸……”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揪。她用力地点点头，目光无比坚定地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墨黑眸子：“在！很安全！他们没找到！”
方劲松紧绷的身体似乎瞬间松弛了一丝。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着，死死地盯着苏晚晴，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确认她话语的真实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晨光在他们之间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息，混杂着窗外飘来的、黄浦江特有的水汽和远处工地隐约的轰鸣。
苏晚晴没有移开视线，任由他审视。她的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良久，方劲松紧抿的、渗着血丝的唇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无边苦海中挣扎太久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时，那无法言喻的、混合着疲惫、悲怆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释然？
他没有说“谢谢”。那两个字太轻，承载不起这血与火的重量。
他只是深深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地看着苏晚晴，那双墨黑的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某种托付意味的……沉静。
窗外，一轮红日挣脱了江面的薄雾，将万道金光泼洒在沸腾的浦东大地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在这间弥漫着伤痛与真相气息的临街小屋里，两个背负着不同过去、却同样被命运推向风口浪尖的灵魂，在破晓的晨光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信任的桥梁，在血与火的淬炼后，于无声处艰难地架起。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宏发”及其背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冰山，己然露出了更加狰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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