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悟净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他没有看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妖，他的目光，像两颗冰冷的石子，首首地钉在袁通的脸上。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那袋惹出滔天大祸的星辰草。在他的世界里，赃物是次要的，破坏“规矩”这个行为本身，才是唯一的罪。
“你，”沙悟净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两块河底的石头在摩擦，“坏了规令。”
他说的不是“规矩”，是“规令”。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规矩”是江湖道义，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规令”，是大师兄，是斗战胜佛亲口颁布的、不容置喙的铁律。在花果山，孙悟空的命令，就是法。
袁通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为一种绝望的灰败。他想辩解，想说自己是为了给家族“开疆拓土”，想说自己是为了重振大圣当年的威风。但看着沙悟净那张万年不变的、写满了“秩序”二字的脸，他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
在沙悟净这里，动机不重要，结果才是一切。
“沙……沙师叔……”袁通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我只是……”
“跟我走。”沙悟净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他手中的降妖宝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一下。
“砰。”
一声闷响。整个乱云涧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那些围观的小妖们，瞬间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消失在瘴气之中，仿佛再慢一步，就会被那根黑沉沉的宝杖敲碎天灵盖。
平台上，只剩下沙悟净和袁通。还有那袋散发着不祥微光的星辰草。
袁通知道，反抗是死路一条。他看着沙悟净那魁梧的背影，缓缓地、认命般地从巨石上爬了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将是花果山的家族审判。而主持审判的，是他那位喜怒无常、亦佛亦妖的“大圣爷”。
沙悟净在前面走，袁通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瘴气弥漫的乱云涧，走向水帘洞的方向。一路上，沙悟净一言不发。他就像一个沉默的、精准的行刑官，押送着犯人，走向法场。
袁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谷底。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大圣爷当年不也是这样，无法无天，捅破了天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吗？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坏了规令”？
难道，这世道的规矩，就是只有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才有资格不守规矩？
他想不明白。
而此时，这个他想不明白的问题，正以另一种方式，摆在了另外两个大人物的面前。
……
翠云山，芭蕉洞。
洞府内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阴森，反而被一种奇异的、近乎永恒的“风”所充斥。那风无形无色，却带着一种能刮骨削肉的阴冷。洞壁上，镶嵌着无数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芒被那无形的风吹拂着，摇曳不定，让整个洞府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流动的光影之下。
牛魔王，这位曾经的“平天大圣”，正坐在一张由整块万年寒铁打造的巨大王座上。他没有现出那威风凛凛的白牛本相，而是化作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满脸虬髯的巨汉。他身上穿着一套暗红色的销金大铠，铠甲的缝隙里，不时有几缕黑色的妖气溢出，盘旋不散。
他面前的地上，跪着一个狼狈不堪的牛头小妖，是火云洞的管事，正是他负责的那支运输队，被袁通劫了。
“一个马猴，带着十几个不成气候的烂仔，就把你们一整队的‘黑风卫’给端了？”牛魔王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闷雷，震得整个洞府都嗡嗡作响。“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那牛头管事磕头如捣蒜，“那……那马猴使得一手好棒法，招式……招式和花果山那位，有七八分相像！我们兄弟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儿……”
“像？”牛魔王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他也配！不过是学了点猴子耍棍的皮毛，就把你们吓破了胆？我翠云山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大王，此事……此事必是那弼马温在背后指使！”牛头管事急中生智，开始祸水东引，“他一定是眼红我们和司农府的这笔生意，故意派人来搅局！他这是不守规矩，坏了咱们妖族自己的道义！”
“规矩？道义？”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王座后的阴影里传来。
铁扇公主罗刹女，缓缓走了出来。她身穿一袭黑色宫装，裙摆上绣着暗金色的火焰纹路。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美艳，但那双凤眼之中，却积淀着化不开的、淬了毒的寒意。
她走到牛魔王身边，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小妖。
“那个猴子，什么时候讲过规矩？五百年前，他骗我的扇子，钻我的肚子，可曾讲过半分道义？”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他现在是‘斗战胜佛’了，是灵山的护法，是体制里的人。他只会讲天庭和灵山的‘法度’，什么时候跟我们这些‘妖’讲过道义？”
牛魔王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阴郁所取代。他知道，他老婆说的对。
孙悟空，那个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大口喝酒的齐天大圣，早就死了。死在了五行山下，死在了取经路上。现在的孙悟空，是一个披着猴皮的“佛”，一个靠着背叛自己出身换来“功果”的暴发户。
这是牛魔王最看不起他的地方。
“那猴头，最近手伸得太长了。”牛魔王闷声道，“火云洞本是我儿的地盘，他硬是安插了一个什么‘山神’，占着灵脉。现在又来动我的生意。他真以为，成了佛，就能在这西牛贺洲一手遮天了？”
“他不是想一手遮天。”铁扇公主的眼神，比洞里的风还要冷，“他是在立威。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花果山的规矩，才是这片地上唯一的规矩。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哼，好大的口气！”牛魔王一拳砸在寒铁王座的扶手上，发出一声巨响。“我倒要看看，他这个‘佛’，要怎么处置那个替他办‘脏活’的猴子！”
他转头对那牛头管事喝道：“滚起来！去，备一份‘问责礼’，给我送到花果山去。就说我牛魔王，要向斗战胜佛，讨一个‘说法’！”
他特意在“斗战胜佛”西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嘲讽。
铁扇公主看着丈夫的举动，没有阻止，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她知道，这件事，远不止是讨个说法那么简单。这是两个山头之间，新仇旧怨的总爆发。也是“旧妖王”与“新佛陀”之间，一次迟早要来的碰撞。
她要看的，是孙悟空如何接招。她更想看到的，是那个猴子，在“佛”与“妖”的身份之间，如何被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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