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清水河畔，“洗心泉”的坟场之上。
猪八戒在这里搭起了一座最简陋，也最森严的舞台。
没有重建那座焚毁的木屋。只有几张黑漆的桌子，几把冰冷的椅子，被安置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央。像是在一场盛大的葬礼之后，草草摆开的解秽酒。
主座上，坐着一尊随时会爆炸的火山。牛魔王。他满脸乌云，却又不得不来。
他的旁边是清水河何家的家主，一个在这场神仙打架中吓破了胆的凡人。
而猪八戒，这场堂会的主人，此刻却像一个最谦卑的店小二。他亲自侍立一旁，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和气。
在他的脚下跪着几袋人形的垃圾。为首的，正是那个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己是废人的老河蚌。旁边是他那几个同样被废了修为的心腹。他们是证物，也是祭品。
“牛大哥，”猪八戒用双手，恭恭敬敬地端起一碗酒，微微躬身，递到牛魔王面前，“小弟我，管教不严，识人不明，让您和何家兄弟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碗酒，算是我，给您赔罪。”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一丝犹豫。
牛魔王阴沉着脸，看着他，又低头，瞥了一眼地上那几坨己经跟死物没分别的“犯人”。他感觉自己一肚子的火，被堵在了胸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本是来看花果山笑话的。
来看那只猴子如何焦头烂额，如何低头认栽。
结果，人家把所有桌面下的龌龊，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
赃款追回来了，还加倍赔给了何家。
罪犯抓到了，就五花大绑地跪在这里，任由你发落。
而他猪八戒，全程把姿态放到了尘埃里，用最柔软的棉花，包裹住了你所有可能发作的借口。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耍了的傻子。
“哼！”他一把夺过酒碗，像是喝毒药一样，闷了一大口，“你猪悟能，倒是好手段！”
“哪里，哪里。”猪八戒立刻满脸堆笑，那笑容真诚得让人发冷，“全都是托了大哥您的福。若不是您老人家及时点醒，小弟我还被这帮畜生蒙在鼓里，险些酿成大错呢！”
这话，像一根裹着蜜糖的钢针，又准又狠地扎进了牛魔王的心窝。
什么叫“及时点醒”？
这他妈分明是在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甚至知道你想看什么，所以，我才特意把这场戏，演给你看！
牛魔王知道，这一局，他又输了。
输得无话可说。
“行了！”他烦躁地一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人，就在这儿。何贤弟，你想怎么处置，是你家的事！我懒得管了！”
他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那个早己吓得面无人色的何家家主。
何家家主，抬头看看牛魔王，又侧头看看那个笑呵呵、却比恶鬼还可怕的猪八戒，哪里还敢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他把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小人不敢！此事，全凭使者大人做主！全凭使者大人做主！”
“好！”
猪八戒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走到那几个犯人面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中，寒光一闪。
他提高了声音，像是对着整个清水河两岸，所有竖着耳朵的生灵，公开宣判。
“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大哥，齐天大圣，向来慈悲为怀。”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将这几个背信弃义的畜生，打断西肢，扔进清水河里，是喂鱼鳖，还是喂王八，就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了！”
“是！”
一旁早己待命的花果山护卫，闻声而动。他们像拖几条死狗一样，将那几个还在呜咽求饶的妖魔，拖向河边。
很快，几声骨头断裂的、令人牙酸的脆响，和几声沉闷的落水声，相继传来。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尘埃落定。
……
猪八戒，一个人回到了花果山。
他没有去自己的珍宝阁，那里此刻的金玉之声会让他觉得刺耳。他也没有去瀑布之后邀功，那份功劳，太脏，太沉，不适合摆在阳光下。
他只是一个人，来到了水帘洞的洞口。
洞里，是一种满载着故事的安静。
他能看到在思过崖的方向，袁通，正跪在那里，一笔一划，像在用自己的骨头，研磨着罪孽，抄写着经文。动作很慢，但很稳。
他能感觉到，在那道轰鸣的瀑布之后，有另一个沉默的存在。大师兄，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喝酒，也没有入睡。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那股几乎要将整座山都拖入海底的死气，淡了些。
猪八戒没进去。那是属于他们师兄弟的，另一种修行，他不想打扰。
他只是在洞口，找了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酒葫芦，自己灌了一口。
酒很涩，像他这几天的日子。
他看着山下。看着那片被他强行扭转回来，重新恢复了秩序的领地。
看着那些因为得到了“庇护”，而对他，对花果山，感恩戴德的小妖小神。他知道，这是一种投资，一笔无形的资产。
看着那个正在废墟上，扯着嗓子指挥工匠的杜衡。一个新的，忠诚的节点，正在他的商业版图上重新落成。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天所做的这一切，那些算计，那些威胁，那些血腥，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没有意义。
他用自己的方式，保住了自己的“生意”，也保住了这个“家”的脸面。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让他那位快要彻底“沉”下去的大哥，重新抬起了一点头。
他骨子里，还是不喜欢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他还是觉得，安安稳-稳地，守着金山银山，当个富家翁，才是神仙该过的生活。
但，他好像，也慢慢地开始“接受”了。
接受自己，是这个家的“清道夫”的命运。
接受自己，是那个站在大哥身后，专门负责，将所有肮脏、血腥、见不得光的麻烦，都清扫干净，再用一张光鲜亮丽的地毯盖上的人。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吐出这几天的疲惫与血腥。
将葫芦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着自己的珍宝阁，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他还有很多烂账，要去算。
还有很多生意，要去谈。
这个家，一根主梁己经快要朽了，另一根，还是根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而他，猪八戒，就是那个没人看得起，却又不得不倚仗着，顶住这片烂摊子的……
一根油腻腻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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