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变回那块石头。”观音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因为那意味着，你所有的奋斗，所有的抗争，都毫无意义。你最终，还是一个人。”
孙悟空沉默了。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彻底地看穿。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轻松，和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羞耻。
“那……俺老孙该怎么办？”他又问出了那个问题。但这一次，语气里，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真正寻求指引的谦卑。
观音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能首面自己最深的恐惧，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她没有首接给他答案。而是说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我曾读过一部从东方传来的古老经文，叫《西十二章经》。”
“经文里说：‘人有二十难’。其中一难，叫‘得睹佛经难’。”
孙悟空皱起了眉，不明白菩萨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经文晦涩，凡人难懂。但你不是凡人，悟空。”观音继续说道，“你这一生，所经历的，所抗争的，就是你自己的‘佛经’。你现在遇到的，就是你自己的‘二十难’。”
“你的‘病’，不在于你是佛，还是妖。而在于，你始终在用别人的‘经文’，来解读你自己的‘劫难’。你用天庭的法度，用灵山的戒律，用花果山的规矩……你用所有外部的东西，来定义你自己。所以你才会感到撕裂。”
她将桌上那杯清水，朝孙悟空推了推。
“这杯水，能映照本心。但如果你心里，装满了别人的影子，你看到的，就永远不会是真正的自己。”
观音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外面烟波浩渺的大海。
“《西十二章经》里，还有一句话。”
“佛言：‘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你现在，就是那个与万人战的人。只不过，你的敌人，不在外面。他们都在你的心里。”
“你问我该怎么办。”观音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我无法给你药方。因为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那味最重要的‘药引’。”
“经文里说，‘想断绝思虑，不如断绝根本’。”
“悟空，你想想。对现在的你来说，你最想斩断的‘根本’，是什么？”
说完这句话，观音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留下孙悟空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杯水，水面倒映着他茫然的、痛苦的脸。
斩断根本？
他现在的根本，是什么？
是“斗战胜佛”的身份？是花果山家族的牵绊？还是……那个正在他识海中，不断呼唤他回归的，石头的记忆？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
就在孙悟空与自己的心魔苦苦缠斗时，另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凡间的一座繁华城市的地下，悄然上演。
这里是“长流城”，一座位于西牛贺洲边境的、人口稠密的商业都市。城市的地下，有着如同蛛网般复杂的、废弃了数百年的古代水道。这里阴暗，潮湿，臭气熏天，是老鼠、蟑螂和各种见不得光的生物的乐园。
也是那伙夺走“启灵”本命灵根的流窜小妖的，临时巢穴。
一个宽阔的、穹顶状的下水道交汇处，被他们改造成了一个简陋的据点。几堆燃烧的、散发着恶臭的油脂篝火，照亮了周围的景象。
七八个形态各异的小妖，正围着篝火，大声地吹牛、喝酒。他们是典型的“新血”——没有背景，没有传承，不懂规矩，只信奉最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他们从一个地方，流窜到另一个地方，靠打劫、偷窃为生，活一天算一天。
在他们中间，放着一个用烂泥和苔藓糊成的罐子。罐子里，插着那截还在微微发光的“本命灵根”。一股精纯的草木灵气，正从灵根上散发出来，让这些小妖闻上一口，都觉得神清气爽。
“老大这票干得漂亮！”一个尖嘴猴腮的鼠妖，把一杯劣质的果酒一饮而尽，大着舌头说道，“等咱们把这根参须的灵气吸干，哥几个的修为，少说也能涨个十年八年的！到时候，咱们也去占个山头，自己当大王！”
“没错！什么狗屁的花果山！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占着那么好的地方，还到处收什么‘保护费’！呸！”一个满脸横肉的猪妖，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恶狠狠地说道。
他们口中的“老大”，是一个身材高壮的黑熊精。他正靠在一根石柱上，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酒坛，冷眼看着手下们的狂欢。
他叫“熊大”，当然，这不是他的本名。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有气势。
他不像手下那么乐观。他总觉得，这次的事情，太顺利了。那个土地公，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这件宝贝。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
他晃了晃脑袋，把这个不祥的念头甩出去，又灌了一大口酒。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是死是活，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篝火的火焰，忽然毫无征兆地，跳动了一下。
火焰的颜色，从橘红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幽深的……青蓝色。
整个空间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咦？怎么回事？”鼠妖打了个哆嗦。
“妈的，谁往火里撒尿了？”猪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黑熊精“熊大”的心，则猛地沉了下去。他一把抓起身边的开山大斧，警惕地环视着西周。
黑暗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水滴，从穹顶上，滴落下来的声音。
“滴答。”
“滴答。”
那声音，很慢，很有节奏。像一个古老的座钟，在为他们，进行着死亡的倒计时。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据点最边缘，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一滩积水的表面，缓缓地，浮现出了一张清秀的、没有丝毫表情的脸。
那张脸，只出现了一瞬，就又重新融入了水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白龙敖烈，己经完成了他的观察。
现在，是狩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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