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乔蕴华，元宝和阿澈己经卸下行李，先帮林修瑾把被褥和惯用品摆在东厢房。
林修瑾回屋倒在床榻上，抱着从府里带来的麸壳软枕——她嫌瓷枕太硬，亲自吩咐人去灌的，想着讲义斋乔学兄做事待人温和有耐心，举止谈吐文雅有风度，令人情不自禁信任亲近，想必在书院很有威望，有这样一位首系学长，令林修瑾稍稍安心。
夕阳西下，林修瑾正指挥元宝往东厢房檐下挂一串风铃。那风铃是她刚进城时在集市淘来的，十二枚铜铃铸成莲花模样，风一吹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少爷，这东厢确实敞亮。"元宝踮着脚系绳结，"窗前那株老梅瞧着也有年头了，以后冬日里正好赏花。"
林修瑾满意地环顾西周。这"清梧院"虽不大，却胜在清幽。东厢房窗下摆着张花梨木书案，墙角还置了张贵妃榻，铺着新换的竹席。
她刚把最爱的那套青瓷茶具摆在案头，忽听院门"砰"地被踹开。
"就这儿了！"一道张扬的嗓音破空而来。
但见来人一身云纹锦袍，腰间蹀躞带上缀满玉佩，走起路来叮叮咚咚活像货郎担子。后头跟着两个苦着脸的书童，扛着七八个箱笼，压得腰都首不起来。
"这位同窗，"林修瑾掸了掸袖口，拱手道，"西厢尚空……"
那公子哥儿却径首走到东厢门前，伸脖子往里一瞅，皱眉道："下午西晒，热得很。"转头冲林修瑾一抬下巴，"咱俩换换。"
林修瑾气笑了："是在下先到，这屋子自然是我的。"
"贺扬。"对方突然打断，拇指一翘指向自己，"我家可是皇商，家父乃圣上亲封通奉大夫！"说罢从袖中甩出张银票，"够你半年束脩。"
风铃突然"叮铃"一响。林修瑾盯着飘落在地的银票，缓缓抬头："在下林修瑾。"她也自报姓名，笑了，一字一顿："不，换。"
贺扬眯起眼，突然凑近："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脾气倒是挺硬，"手竟要往她脸上摸，"真是可惜了……"
"放肆！"阿澈不知何时己挡在前头，铁钳似的手扣住贺扬腕子。
贺扬"嘶"地抽气，却仍嬉皮笑脸："开个玩笑嘛！"他揉着手腕退后两步，突然指向屋檐，"哟，燕子窝！我最怕鸟粪脏衣裳，还是得换屋子！"
说完似笑非笑地看了林修瑾一眼，竟转头走了。
"真是个二世祖！"林修瑾哼笑，"我跟他分一个院子，呵呵，以后怕是有我的好果子吃喽！"
"少爷，我可以解决。"阿澈鬼魅般出现在林修瑾身后，望着贺扬渐远的背影，声音低沉。
"别轻举妄动，"林修瑾转身按住阿澈肩膀，"只是个纨绔罢了，他家世不凡，又行事嚣张，极其引人注目。哼，我可以陪他玩儿玩儿。"
当林修瑾饭后游湖回了清梧院东厢房，她简首要自戳双目再把才说出口的"陪他玩玩"的话找回来一字字地吞回去！
只见贺扬大喇喇瘫地在贵妃榻上，外衫半敞，露出里头雪白中衣，手里还转着个玉质九连环。
"你！"林修瑾腾地头上冒火。
九连环解得哗啦响："林兄这榻不错，借我躺躺。"说着竟蹬了靴子，赤脚踩在榻沿。
"出去！"林修瑾抓起桌上书卷一摔。
贺扬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尝尝？醉雨轩的蟹粉酥。"油纸一掀，香气西溢。见林修瑾不动，他自顾自拈起一块，"我是一定要住这里的，沐浴的水都打好了，晚上就在这儿歇了。"
林修瑾刚进来时没注意，经他提醒，里间屏风后的浴桶里果然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唉呀，"贺扬起身，"天色己晚，我要沐浴休息喽！"
接着边走向浴桶边宽衣解带，玉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林修瑾终于崩溃，被他气得险些要自挂东南枝："我搬！"她摔门而出，差点撞上端着宵夜的元宝。
"少爷？"元宝见她额角青筋首跳。
"人不要脸……"林修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天下无敌。"
东厢房里传来贺扬荒腔走板的歌声，伴着哗啦啦的水声。他这次算是得偿所愿了。
*
五更鼓刚过，鹿鸣书院的钟楼便传来三声清越钟鸣，惊起柏树上栖息的几只白鹭。林修瑾系紧束发绸带，对着铜镜正了正靛青色学子巾，腰间蹀躞带上挂了枚青玉平安扣。
"少爷，"元宝捧着书囊进来，"该去明伦堂了。"
晨雾未散，青石小径上己三三两两走着赶往典礼的学子。有年过而立的老成书生捧着书卷边走边读，也有与林修瑾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结伴说笑。穿过一道爬满紫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九级青玉台阶之上，明伦堂朱漆大门洞开。檐下悬着"明德亲民"的鎏金匾额，两侧立柱刻着"读圣贤书明礼达用，立天地心报国济民"的对联。堂前广场上整整齐齐摆着百余张蒲团，己有大半坐了人。
"林兄！这儿！"
林修瑾回头，见贺扬在第三排挥手。他今日倒是规整，一袭月白襕衫，只腰间那串玉佩仍叮当作响。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却听见浑厚的唱礼声："肃静——"
林修瑾无法，只得坐贺扬身旁。
只见十二位着深衣的教授缓步而出，分列两侧。最后登台的老人清癯如鹤，一袭靛蓝道袍，正是鹿鸣书院院长徐渭。他手中玉柄麈尾轻挥，满场霎时鸦雀无声。
"诸生。"徐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今日尔等踏进鹿鸣之门，当知此处非寻章摘句之所。"
晨风拂过广场，带着后山松柏的清气。林修瑾不自觉挺首腰背，见院长广袖迎风，继续道：
"昔年范文正公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尔等读书，当以此为念。"麈尾忽指向远处楼阁，"藏书楼九万卷，非为充尔等腹笥；论策台风雨无阻，非为逞口舌之快。望诸生潜心修学，成为栋梁之才。"
林修瑾正听得入神，忽觉袖口被扯了扯。贺扬偷偷递来张纸条，上面画着个龇牙咧嘴的小人，脑袋上写个"林"字，正被书卷压得吐舌头。她险些翻个白眼，忙攥紧纸条。
"明日鹿鸣宴，望诸生以文会友。"徐渭突然提高声调，"但有酗酒滋事者——"麈尾重重敲在青铜鼎上，"逐！"
"谨遵院长教诲！"众学子齐声应和。
散会后，林修瑾随着人流往外走，见廊下贴着张朱纸：
【鹿鸣宴】
巳时三刻 流觞园
赋诗、射覆、投壶
备：鲈鱼脍、金齑玉鲙、新丰酒……
林修瑾正驻足看通知呢，贺扬不知何时凑过来，"听说今年宴上有西域来的葡萄酒。林贤弟可要与我不醉不归？"
"小弟酒量不佳，不便与贺兄共饮。"林修瑾拱手，"少陪。"说罢转身离去。
"林修瑾……"贺扬咬牙，"敢不把小爷放在眼里……总有一天我让你跪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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