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运河水，带着初冬的刺骨寒意，拍打着乌篷船腐朽的船身。船舱内，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不定，将林霄、小七和昏迷不醒的钱西海的身影投射在潮湿的舱壁上，如同鬼魅般晃动。
林霄靠坐在冰冷的船舱角落，胸口紧贴着那方温润却又重若千钧的明黄素绢——先帝的血诏。
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与那朱砂写就的控诉与遗命共振。
秦翊自爆时凄厉的诅咒，墨鸦决绝殉主的悲怆，还有秦凤仪那张时而戏谑、时而冰冷、此刻却因疯狂而扭曲的面孔……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撕扯。
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血淋淋，冰冷刺骨。然而，这真相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重的迷茫与如履薄冰的凶险。
“楼主，”小七的声音带着疲惫，他正用布条小心地处理着林霄肩上被弩箭擦破的伤口，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这血诏……”他的目光落在林霄胸口，带着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玩意儿，是足以改朝换代的核弹！一旦现世，整个大夏必将天翻地覆！
而手持核弹的他们，也将成为所有野心家、所有既得利益者眼中必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林霄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是风暴过后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轻轻抚摸着胸口，感受着那方素绢的轮廓。
“血诏……暂时还不能动。”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冷静，“秦翊己死，死无对证。单凭这份血诏，周延儒一党固然可以被打成乱臣贼子，但秦凤仪……她完全可以把自己摘干净！
甚至反咬一口，说血诏是伪造，是周延儒余党构陷！别忘了，她现在正以‘复仇’的名义，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她在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小七的手一顿，眼中露出深思：“楼主的意思是……我们还需要更确凿的、能把女帝也钉死的证据？比如……她知情甚至默许的证据？”
“不错。”林霄眼中寒光一闪，“秦翊临死前的话，虽然偏激，但并非全无道理。秦凤仪登基后，周延儒权势熏天，她真的毫不知情？还是……她也在利用周延儒，甚至本身就是这场弑君阴谋的受益者？我们需要证据！铁证！”
他的目光落在如同死猪般瘫在角落的钱西海身上：
“撬开他的嘴！他是周氏兄妹在江南最重要的爪牙！他经手的那些毒药，流向周贵妃的证据链，他必须吐出来！
还有那个失踪的太医孙济仁！秦翊说他是关键证人，手里有更完整的证据！找到他！活着的孙济仁，加上钱西海的口供，再配合这血诏，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真正撼动秦凤仪的根基！”
“可是……”小七面露难色，“吴州城现在肯定被皇城司和江南总督府的人围成了铁桶！我们在码头的人几乎损失殆尽，柳副首她们也下落不明……我们人手严重不足！钱西海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带着他，我们寸步难行！”
“人手……”林霄眉头紧锁。风雨楼在江南的力量遭受重创，核心成员失散，刀疤被俘，阿木、柳若雪等人下落不明。他们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带着钱西海这个大累赘，连躲藏都成问题。
就在这时！
“哗啦……”
一阵轻微的水声从船尾传来，伴随着芦苇被拨动的细微声响！
小七瞬间拔刀，如同猎豹般弓起身子，眼神锐利地盯向舱门！林霄也立刻将血诏贴身藏好，握紧了袖中的柳叶刀。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有节奏的、极其轻微的叩击声在船尾响起！是风雨楼内部联络的暗号！
小七和林霄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和希望。小七小心翼翼地挪到舱门边，用刀鞘轻轻回应了暗号。
“吱呀……” 舱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头发凌乱却眼神依旧清亮的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正是柳若雪！
“柳副首！”小七又惊又喜，连忙将她拉进来，迅速关上舱门。
“楼主！小七！”柳若雪喘着粗气，浑身冰冷，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顾不得狼狈，立刻将紧紧抱在怀里的油布包裹递给林霄：
“快！这是我在驿馆被围前抢出来的！最重要的账册和……关于孙济仁的记录！”
林霄心头一热，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迅速打开，里面是几本浸了水但字迹尚可辨认的账册复件，还有一份单独用油纸密封好的卷宗。他立刻翻开那份卷宗，借着微弱的灯光快速浏览。
柳若雪语速极快地补充道：
“楼主！我在整理江南药行旧档时，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天启七年冬，孙济仁失踪前，曾秘密托人将一批极其珍贵的药材，从太医院药库转移！
接收方……是吴州城西‘济世堂’的老掌柜，名叫杜仲！此人医术高明，但性格孤僻，与孙济仁有半师之谊！孙济仁很可能将一部分证据……或者他本人，藏在了杜仲那里！皇城司的人来得太快，我来不及细查，只记下了‘济世堂’和‘杜仲’的名字！”
杜仲！济世堂！
这简首是黑暗中的曙光！林霄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孙济仁果然有后手！而且线索就在吴州！
“柳副首！你立了大功！”林霄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他将卷宗小心收好，目光扫过狼狈却坚毅的柳若雪，再看看昏迷的钱西海和一脸凝重的小七。
人手奇缺，强敌环伺，但关键的线索和翻盘的希望就在眼前！不能退缩！
“小七！”林霄迅速做出决断，“你立刻想办法联系我们在城内的残余暗桩，或者……找那些刀疤之前联络过的、还算可靠的江湖朋友！不需要多，要绝对忠诚和能打的！让他们在城西一带待命，重点是‘济世堂’附近！但切记，隐蔽第一！绝不能暴露！”
“明白！”小七重重点头。
“柳副首，”林霄看向柳若雪，“你精通算学，心思缜密。钱西海，交给你！用你的方法，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所有关于周贵妃采购毒药的细节！经手人、时间、地点、暗语！特别是与‘济世堂’杜仲或者孙济仁可能存在的关联！他现在吓破了胆，是突破口！手段……可以灵活些！” 林霄的眼神带着一丝冷酷的暗示。
柳若雪看着角落里昏迷的钱西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随即化为坚定：“交给我，楼主。”
“至于我……”林霄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眼中闪烁着孤狼般的光芒，“我亲自去会一会那位‘济世堂’的杜老掌柜！”
“楼主！太危险了！”小七和柳若雪同时出声劝阻。林霄现在就是风暴的中心，皇城司和总督府必定在疯狂搜捕他！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林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秦凤仪和周延儒的注意力，现在都被京城和吴州城内的‘大动静’吸引了。谁能想到，我这个‘钦犯’，会大摇大摆地去拜访一个不起眼的老郎中？而且……”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冰冷的镀金“如朕亲临”玩具金牌：“我们这位女帝陛下，不是给了我一块‘护身符’吗？虽然是个玩具，但有时候……假戏真做，也能唬人！”
小七和柳若雪看着林霄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冷静，知道劝阻无用。他们这位楼主，骨子里那股狠劲和赌性，己经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楼主，务必小心！”柳若雪忧心忡忡。
“我会在暗处策应！”小七握紧了刀柄。
林霄点点头，不再多言。他换上一身小七从船舱暗格里翻出的、半旧的灰色布衣，用布巾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他将血诏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又将那枚“如朕亲临”的金牌，堂而皇之地挂在了最显眼的胸口！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一条融入夜色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出乌篷船，消失在茫茫的芦苇荡和吴州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市井阴影之中。
**京城，天牢深处。**
这里早己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而是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惨叫声、鞭打声、烙铁接触皮肉的“滋滋”声不绝于耳。
秦凤仪一身素缟未换，上面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血渍。她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如同雕塑。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疯狂，赤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
在她面前，曾经权倾朝野的东阁大学士周延儒，早己不形。
他被剥光了衣服，像一块破布般吊在半空，浑身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块好肉。十指尽碎，脚踝被铁钩穿透，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胡须，被血污粘成一绺一绺。
“说！”秦凤仪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骨，“翊儿被你们藏在哪里七年？都有哪些人知道他还活着？除了墨鸦，还有谁在帮他？！说——！”
“陛……陛下……”周延儒气若游丝，声音如同破风箱，“老臣……真的……不知道……三殿下……还活着……是……是贵妃她……她一人所为……瞒着老臣……”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将所有罪责推给己经死去的妹妹。
“不知道？”秦凤仪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轻轻挥了挥手。
旁边一名行刑手立刻将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周延儒的大腿内侧！
“啊——！！！” 非人的惨嚎再次响起！焦糊味弥漫！
“朕的翊儿，在吴州地底，被逼自尽前，可是清清楚楚地喊着你周延儒的名字！”秦凤仪站起身，走到周延儒面前，冰冷的指尖划过他脸上的血污，“你告诉朕，你不知道？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给朕继续！把他全身的骨头！一寸寸！给朕敲碎！把他知道的所有名字！给朕一个一个地撬出来！朕要这深宫内外！朝堂上下！所有沾了我翊儿血的魑魅魍魉！一个不留！全部陪葬——！！！”
凄厉的诅咒和疯狂的咆哮，在血腥弥漫的天牢中回荡，如同厉鬼的哭嚎。
一名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凤仪身后，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江南密报……林霄……带着钱西海……逃脱……下落不明……柳若雪……亦消失……另外……监视江南总督府的‘潜龙卫’回报……总督府似乎在秘密调动一支精锐卫队……目标……城西区域……行动……非常隐秘……”
林霄！逃脱了？！还带着钱西海？！
秦凤仪疯狂的眼神猛地一凝！如同被冰水浇头！
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冒犯的怒意和……更深的不安，瞬间压过了疯狂的杀意！林霄！又是林霄！
这个本该是她棋盘上最有趣也最可控的棋子，此刻却像一颗完全脱离轨道的流星，带着她最深的秘密和最大的隐患，消失在了她的掌控之外！他去城西做什么？他手里……到底还有什么？！
“传旨！”秦凤仪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命‘潜龙卫’江南指挥使！亲自带队！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林霄！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钱西海……必须灭口！绝不能让林霄从他嘴里再撬出半个字！还有……给朕盯死城西！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如有阻拦……杀无赦！”
她看着眼前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周延儒，眼中最后一丝疯狂被一种更加冷酷、更加深沉的算计所取代。林霄的失控，让她在滔天的愤怒与悲痛中，硬生生挤出了一丝属于帝王的、冰冷的理智。
“林霄……你最好祈祷，别落在朕手里……”她低声自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否则……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吴州城西，济世堂。**
这是一间门脸不大、甚至有些破旧的老药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草药香气。柜台后，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杆小秤称量着药材。他便是杜仲。
药铺里没有伙计，只有他一人。门可罗雀，显得异常冷清。
林霄推门而入，布巾遮面，胸口那枚“如朕亲临”的金牌在昏暗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杜仲头也没抬，依旧专注着手里的药材，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客人抓药？”杜仲的声音平淡无波。
林霄走到柜台前，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遮面的布巾，露出了真容。同时，他刻意挺了挺胸，让那枚金牌更加显眼。
杜仲称药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手术刀，瞬间刺向林霄的脸，然后……落在他胸口那枚金牌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药铺里只剩下草药在秤盘上滚动的细微声响。
杜仲的眼神，从最初的平静，到看到林霄面容时的疑惑，再到看清那枚金牌时……骤然收缩！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包含了震惊、警惕、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以及……深沉的悲哀。
他没有行礼，没有惶恐，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小秤，看着林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是翊殿下……让你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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