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十五块钱，像十五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郭建国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呆呆地看着那沓钱，嘴唇蠕动了几下，那个他用了无数次、也最能彰显他“一家之主”正确性的词语——“投机倒把”，在他的舌尖上滚了又滚，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找不到说出口的理由。
卖酱菜，他可以说那是偷偷摸摸的“黑市”买卖，是见不得光的。可织毛衣呢？
这是全天下妇女都会的、再正当不过的手艺。妻子在自己家里，用自己的手，一针一线地织出来，然后卖给识货的人。整个过程，光明正大，无可指责。
更何况，买家还是镇上纺织厂厂长的爱人！这非但不是“丢人”，反而像是一种被“上层人士”认可的荣耀！
他所有的、可以用来攻击和指责的武器，在这一刻，都被缴得干干净净。他像一个被扒光了铠甲的士兵，赤裸裸地暴露在妻子那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之下，只剩下满心的狼狈和无力。
林素-云没有给他继续沉浸在自我怀疑中的机会。她知道，现在是乘胜追击、一举奠定胜局的最佳时机。
她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态，让她在气势上，完全压倒了还坐在椅子上的郭建国。
“建国，”她开口了，声音里没有了前几次争吵时的锋芒毕露，反而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温和与理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郭建国猛地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林素-云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三个正襟危坐、神情紧张的孩子，最后，落在了女儿郭慧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你不是不疼女儿，天底下，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爹妈。”她的声音很柔，像是在安抚，也像是在剖析，“你只是……怕。”
“怕”这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地扎进了郭建国的心里。
“你怕慧慧读书，花了家里的钱，影响了卫民和强子的吃穿，耽误了他们以后娶媳妇。”
“你怕她辛辛苦苦读出来，最后却是一场空，白白耽误了进厂当工人的好机会，到时候两头不落好。”
“你更怕，咱们这个家，因为我的‘异想天开’，因为慧慧的‘不走寻常路’，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说咱们家不知好歹，异想天开。”
林素-云每说一句，郭建国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震惊地发现，妻子竟然把他心里那些最深层、最隐秘的担忧和恐惧，一字不差地，全都说了出来。那些他自认为藏得很好、不愿与人道的“深谋远虑”，在妻子面前，竟然是如此的透明和可笑。
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这个他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的女人，给看透了。
这种被完全看穿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却也……生出了一丝被理解的、诡异的轻松感。
在郭建国心神激荡之际，林素-云的话锋，猛地一转，变得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你的这些担心，以前，或许都有道理。”她说着，伸出手，重重地点了点桌上那沓钱，“但是现在，你再看看它！”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十五块钱上。
“这十五块钱，证明了一件事！”林素-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感染力，“证明了，我，林素云，有能力！有能力靠我自己的手，靠我自己的脑子，去挣钱！去挣大钱！”
“它证明了，我不仅能支撑起慧慧读书的梦想，我还能让这个家，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我们不用再为了几毛钱的盐、几两肉的开销，而吵得面红耳赤！”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温和，像是在对一个固执的孩子，进行最后的、耐心的劝说。
“建国，你养家，很辛苦，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但现在，这个家，不用你一个人扛了。有我，有我跟你一起扛！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难道还怕过不上好日子吗？”
“我……”郭建国张着嘴，喉咙干涩，他感觉自己那颗坚硬的心，正在被妻子这番软硬兼施、情理交融的话语，一点点地融化，瓦解。
他想起了妻子这段时间的变化。她不再抱怨，不再吵闹，她用一双巧手，做出了人人称赞的酱菜，织出了天价的毛衣。她用实际行动，让这个家里的伙食变好了，让孩子们的脸上有了笑容。
而他自己呢？除了固守着那些陈旧的观念，除了用咆哮来发泄自己的焦虑，他又为这个家的“更好”，做过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呢？
巨大的羞愧，涌上心头。
林素-云看着丈夫那张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的脸，知道火候己经差不多了。她知道，他己经从心底里，被自己说服了。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抛出自己今晚的“最终方案”。
“所以，建国，”她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我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不是要跟你吵架，也不是要炫耀我挣了多少钱。”
她看着丈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她今晚的真正目的：
“我是要给你，给我们这个家，一个保证。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彻底放心的保证。”
这番宣言，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战役。
先是用“十五块钱”的经济实力，摧毁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再用“我知道你怕”的共情理解，瓦解了对方的情感抵抗。
最后，用“我跟你一起扛”的温情承诺，彻底收拢了对方的阵地。
郭建国，这个固执了半辈子的男人，在这场堪称“降维打击”的语言艺术面前，己经彻底丧失了所有反抗的能力和意愿。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妻子，宣布那个即将决定这个家庭未来走向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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