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万载玄冰的底部，冰冷、凝滞、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知。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仿佛自身的存在也被这黑暗同化、稀释，最终归于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搏动，如同冰层深处沉睡的地心跳动，穿透了那厚重的黑暗与凝滞。
“咚……”
搏动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忽视的质感。它源自……身体的深处？不，更确切地说，是源自胸口之下，某个沉重冰冷的“点”。
随着这搏动的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感觉，如同冰层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艰难地渗透进来。
**冷**。
一种沉甸甸的、仿佛骨髓都被冻结的冰冷，盘踞在胸口之下，并沿着某种无形的脉络向西肢百骸蔓延。这冰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紧接着，是**痛**。
并非尖锐的撕裂，而是如同整个身体被无形的巨力反复碾压过，骨骼、筋肉、甚至更深层的东西，都布满了细密的裂痕，每一次那沉重的搏动，都牵扯着这些裂痕，带来沉闷而持久的钝痛。
然后，是**空**。
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茫然。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所有关于“自我”的认知，如同被彻底抹去的字迹，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空白。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没有目的。只有这具遍布裂痕、散发着沉冷与剧痛的躯壳，以及那一片死寂的、被黑暗填满的意识。
这具躯壳……是我的？
这冰冷……是我的？
这剧痛……是我的？
这空白……也是我的？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荒谬感与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紧了那刚刚恢复一丝感觉的心脏（如果那沉重搏动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心脏）。
“呃……”
一声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微弱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如此突兀，也如此……陌生。仿佛不是自己发出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万钧山岳。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牵动着眉骨处一道斜入鬓角的旧疤，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更牵扯着脖颈上几道冰冷诡异的黑色纹路——那纹路如同枯死的树根，深深烙印在皮肤之下，随着胸口的沉重搏动，隐隐散发着枯寂的死意。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视野模糊、晃动，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光线并不刺眼，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暖意的橙黄，像是……篝火？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截燃烧着的木柴。火焰并不旺盛，安静地舔舐着焦黑的柴身，跳跃的火苗在视野中拉出模糊的光影轨迹。木柴被架在一个简陋的石坑里，坑边散落着几块温润的鹅卵石。
目光艰难地移动。
这是一间……屋子？极其简陋。墙壁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原石垒砌，缝隙间塞着干枯的苔藓和泥土。屋顶由粗大的圆木和厚厚的茅草覆盖，几缕微光从茅草的缝隙间漏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草木燃烧的烟火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苦涩的药香。
身下是厚厚的、干燥的茅草铺成的垫子，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爽味道。身上盖着一张洗得发白、却异常厚实柔软的兽皮。
这是何地？
疑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空茫的意识海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有冰冷的回响。
视线继续移动，越过跳动的篝火，落在屋子另一侧。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蹲在角落里。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身洗得泛白、打着几处同色补丁的粗布衣裙，颜色是接近泥土的灰褐色。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露出纤细却线条清晰的脖颈。她身前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石臼，正用一根同样粗糙的木杵，缓慢而有力地捣着什么，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次木杵落下，她的肩背都随之微微起伏，动作带着一种山野劳作特有的、充满韧性的力量感。
似乎是听到了青河那声微弱的呻吟，捣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容。那是一张算不得多么惊艳、却异常干净清秀的脸。皮肤是常年山野生活特有的、带着阳光痕迹的小麦色，双颊透着健康的红晕。眉毛细长，如同远山含黛。眼睛是温润的褐色，如同林间清澈的潭水，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探究，平静地看向青河。
她的眼神很静，没有惊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山石草木般的沉稳。仿佛在这寂静的山野间，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天地间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醒了？”女子的声音响起，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干净、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无形的紧绷感。
青河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每一次试图分开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试图抬起手，却发现手臂沉重如铁，连动一动指尖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困境。她放下手中的木杵，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她走到角落一个粗陶水瓮旁，用一个木瓢舀了半瓢清水，然后走到青河身边，蹲下身。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草木和一种清苦药草的气息，随着她的靠近传来。
她没有立刻喂水，而是先仔细地看了看青河的脸色，尤其是他脖颈上蔓延的黑色枯寂纹路和眉骨处那道狰狞的旧疤。她的目光很专注，带着医者般的审视，却又没有丝毫的冒犯感。温润的褐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凝重。
“别急，慢慢来。”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她将木瓢的边缘小心地凑近青河干裂的嘴唇，微微倾斜。
清凉微甜的液体浸润了焦灼的口腔和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青河贪婪地、本能地吞咽着，水流滑过食道，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也带来了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半瓢水很快见底。青河急促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身体的剧痛和那沉重的冰冷感依旧盘踞不去。他喉咙滚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字音：
“……这……是……何地？”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女子收回木瓢，放在一旁的石头上。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再次落在青河脸上，落在他那双因为失忆而显得格外空洞、却又因为剧痛和冰冷而潜藏着本能警惕的眼眸深处。
“此地，”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是后山。”
后山？
一个陌生的地名，在空白的记忆中激不起任何回响。
青河眼中只有更深的茫然。他努力想从这简单的两个字里捕捉到一丝熟悉感，却徒劳无功。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想看得更多，想知道更多。然而手臂刚一动，胸腹间那沉甸甸的冰冷烙印猛地一“沉”！一股如同无数冰针攒刺内脏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唔！”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盖在身上的兽皮滑落，露出布满裂痕般黑色纹路的胸膛。那纹路如同活物，在皮肤下隐隐搏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枯寂死意。
女子眉头微蹙，迅速伸手按住他痉挛的肩膀。她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薄的茧子，触感微凉，却蕴含着一股奇异的、温润柔韧的力量。这股力量并非玄门罡气，也不带攻击性，反而如同山间流淌的泉水，带着勃勃生机，瞬间渗入青河痉挛的肌肉和紊乱的气息之中，强行抚平了那剧烈的冲突。
“莫动！”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肃，“你伤得极重，根基近乎崩毁。体内枯荣二气混乱如沸，更有一种极其霸道的‘寂灭’之力盘踞心脉，如同附骨之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枯荣？寂灭？根基崩毁？
这些词语如同天书，在青河空白的意识中找不到任何对应的坐标。他只能感受到女子手掌传来的那股温润力量，如同在冰冷的熔炉里注入了一丝暖流，短暂地压制了那恐怖的剧痛和冰冷。
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角，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痛苦和深深的无力感。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清秀而沉静的脸，声音嘶哑而艰难：
“……我……是谁？”
女子按在他肩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温润的褐色眼眸深深地看进他空洞的眼底，仿佛要穿透那片茫然，看到那被遗忘之海彻底淹没的核心。她的目光扫过他眉骨的旧疤，脖颈的枯寂纹路，最终落回他那双只剩下痛苦和疑问的眼睛。
片刻的沉默。篝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女子缓缓摇头，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我在溪边发现你时，你便己是如此。气息奄奄，身负奇伤，意识……如同被彻底抹去的白板。”
她收回按在青河肩头的手，站起身，走回那个小小的石臼旁，拿起木杵，继续那缓慢而规律的捣药动作。“笃…笃…”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石屋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只需知晓，”她的声音伴随着捣药声传来，平静无波，“此地暂时安全。你体内冲突虽烈，但此地力场特殊，可暂缓其恶化。至于你是谁，从何处来，身负何伤……这些答案，或许只能问你自己，或者……问这天地了。”
问自己？
青河闭上眼。意识海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被遗忘的虚无。那沉重的搏动在心口持续，冰冷与剧痛如影随形。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布满裂痕的空壳，连自己为何存在都不知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过心防。
女子捣药的动作未停，背对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绝望。她将石臼中捣好的、呈现出深碧色粘稠膏状的药糊小心地刮入一个粗陶碗中。碗中热气氤氲，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苦涩药香。
她端起药碗，走到青河身边，再次蹲下。温热的药气扑面而来。
“此药可暂缓你体内生机枯竭之势，抚平部分经脉痛楚。”她将药碗递到青河唇边，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喝下它。活下去。或许……时间会给你答案。”
活下去？
为了什么？
为了这无休止的冰冷与剧痛？为了这空白的身份和茫然的未来？
青河空洞的眼神落在近在咫尺的、深碧色的药汁上。苦涩的气息钻入鼻腔。求生的本能，与巨大的虚无感和痛苦相互撕扯。最终，那沉重的、代表着身体存在的冰冷搏动，压倒了意识的茫然。
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女子小心地将碗沿倾斜，温热的、苦涩的药液缓缓流入他的口中。药力入喉，带着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蔓延开来，与心口那冰冷的烙印之力激烈冲突，带来一阵新的、撕裂般的剧痛！但同时，一股微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生机也随之渗入西肢百骸，如同在龟裂的荒原上降下了一场微雨，勉强滋润着濒临枯竭的经脉。
痛苦与微弱的舒缓交织。青河的身体在药力的冲击下微微颤抖，牙关紧咬，额头青筋跳动，冷汗涔涔而下。
女子静静地端着碗，看着他承受痛苦，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早己预料。首到碗中药汁见底，她才收回手，将空碗放在一旁。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篝火旁的草垫上，拿起一根新的、带着湿气的草药，放在膝上，用一把小巧的、却异常锋利的石刀，仔细地剔除着根须上的泥土。火光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静谧而悠远。
青河蜷缩在兽皮里，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只余下身体内部那无休止的冰冷搏动和细密的痛楚，以及意识深处那无边的空茫。他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女子膝上那把锋利的石刀，扫过她沾着泥土的手指，扫过她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刻着某种简朴藤蔓纹路的木牌……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篝火旁不远处的地面。
那里，有几片散落的、边缘焦枯的巨大叶片。叶片上，布满了干涸的、暗红色的、如同血迹的污渍。而在那些污渍的覆盖下，隐约可见无数扭曲、复杂、透着疯狂与痛苦痕迹的……符文！在其中一个符文的旁边，似乎还有几个极其潦草、力透叶背、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同样被污渍半掩的模糊字迹。
青河空洞的眼神，无意识地聚焦在那模糊的字迹上。
光线昏暗，污渍覆盖。
但他看清了。
那是两个字。
两个似乎……**应该**与他有关的字。
——**青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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