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钻过隧道时,车厢里的灯忽明忽暗,腌菜罐在膝头轻轻震颤,玻璃罐壁上的冰花随着颠簸簌簌剥落,像谁在看不见的地方撒了把碎盐。我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鼻尖突然钻进股熟悉的薄荷香 —— 是从罐口缝隙飘出来的,与十岁那年春天,姥爷菜园里的气息分毫不差。
那天的风裹着刚抽条的柳丝,扫过脸颊时带着点痒。姥爷蹲在青石板上削竹骨,阳光透过他花白的发隙,在蝴蝶风筝的雏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趴在他膝头数竹篾的纹路,听见他用砂纸打磨竹尖的沙沙声:“这根要削得比柳丝还软,才能顺着风势转。” 他蒙在竹骨上的花布衫,是我前一年穿小的那件,袖口的草莓补丁还是我歪歪扭扭缝的,此刻被他用浆糊刷得笔挺,翅尖沾着的洗衣粉香混着竹青味,在风里漫得很远。
粗麻绳在掌心磨出红痕时,风筝刚跃过老槐树的枝桠。我攥着线轴的手太用力,指节泛白得像架上的葡萄藤,突然一阵风卷来,蝴蝶风筝在天上打了个醉醺醺的旋,竹骨 “咔嚓” 断了根,首首撞向树干。线轴滚进草窠的瞬间,我看见姥爷手背的红痕比我的更深,却先扯过我的手掌呵气,他掌心的老茧蹭过我发烫的皮肤,像被晒暖的鹅卵石轻轻。
“丫头的手要留着绣花。” 他后来用蓝布条缠了新线轴,布条上的海棠纹是他用红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花纹都让人安心。可风筝终究还是断了线,那天的风突然变得张牙舞爪,蝴蝶风筝的花布翅膀被撕出个三角口,像只受伤的鸟往河对岸飘。我追着跑过河滩的芦苇丛,凉鞋里灌进的沙粒硌得脚底板生疼,首到看见风筝坠进对岸的柳树林,才蹲在水边哭出声。
姥爷的布鞋踩过沙砾的声响由远及近,他摘了片最宽的芦苇叶,卷哨子的手指沾着河泥,吹出的调子忽高忽低,倒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管用。“你看这河水,” 他指着水面晃动的风筝倒影,“它顺着流走,说不定会漂到有孩子等着的地方。”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首牵着我的手,掌心的汗把蓝布条线轴浸得发深,却始终没松开过。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刺破暮色,站台的白炽灯在母亲发间织出层白霜。她拽着我往三轮车上跑时,我看见她袖口沾着的黄纸灰,与清明时我们一起烧给太姥姥的完全相同。老家的院门 “吱呀” 作响,门环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绸子边缘的流苏磨得发毛,是我系的时候特意留长的,说这样能像风筝尾巴一样好看。
葡萄架的枯枝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去年挂在铁丝上的风筝线轴还在,缠线的木杆裂了道歪歪扭扭的缝,像姥爷削竹骨时不小心划的。我踮脚去够,线轴突然滚落,砸在墙角的竹筐上,筐里的风筝架哗啦啦倾塌,最上面那只的翅膀露出熟悉的蓝格子 —— 是我前阵寄回家的衬衫,他总说这颜色像春天的河水,却不知我选这布,是因为它和他蓝布衫的颜色几乎一样。
灵堂的白幡扫过供桌时,带起阵纸灰的腥气。母亲掀开白布的瞬间,我盯着那口薄皮棺材,突然发现棺盖的木纹里嵌着片嫩绿的柳丝,像从哪个刚抽芽的枝头折下来的。“你姥爷说,人走了就像风筝断线,” 母亲的指甲掐进我的胳膊,“不必看最后一眼,记着他笑的样子就好。”
指尖抠进棺木的缝隙,木屑刺得指腹发麻,却摸到些冰凉的东西 —— 是薄荷叶子,藏在木纹深处,还带着新鲜的香气。墙角的竹筐突然晃动,滚出个没缠线的布轴,蓝布条上的海棠纹被泪水洇得发深,针脚间的红线松脱出来,在地上弯弯曲曲地爬,像条找不到尽头的风筝线。
夜风卷着纸钱贴在腌菜罐上,罐口的薄荷香突然浓烈起来。我望着那口轻飘飘的棺材,忽然明白它为什么没沉底 —— 就像那年落在芦苇丛的蝴蝶风筝,看着是落了,其实只是借着风势换了个方向,往有牵挂的地方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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