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炉裂
雪崩的余威在群山中低吼。排山倒海的白色死亡洪流席卷而过，留下满地狼藉的冰雪石块和被暴力蹂躏过的破碎地形。
狭窄的崖道上，巨大的担架滑橇被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向后推移了整整三丈，最终一头撞进一片由崩雪、冰砾和被拔起的树根堆积而成的巨大“坟丘”中，才堪堪停住。橇身厚重的挡板和坚韧牛皮如同被万千钝斧劈砍过，留下无数深长的划痕与破口，如同垂死的巨兽皮囊，却奇迹般地未曾解体。橇底的硬木橇板如同巨钉，深深楔入冻土碎石深处，牢牢定死。
而陆沉……
他保持着双足深陷雪中、腰背弓起、双臂死死环抱箍紧担架滑橇后端的姿态，如同雕塑般僵立在原地！
没有倒！更没有断腿！
雪崩撞击的那一刻，他以《大金刚神力》初成的身躯为盾，硬撼了那难以想象的自然之威！此刻，他那如山岳般巨大的身躯并未被冲垮，双脚如同两根钢钎扎入冻土！但他的脸色，却比身下的冰雪还要惨白！
“噗——！！！”
一口粘稠、暗红、如同被揉烂内脏碎块混合而成的血块，猛地从陆沉紧咬的牙关中喷涌而出！如同炸开的暗红色冰雹，砸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化作一朵朵诡异而凄艳的冰花！
这仅仅是个开始！
“嗬…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胸腔掏空的剧烈咳呛紧随其后！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的身躯剧烈痉挛！伴随着沉闷的、仿佛瓷器碎裂般的嘎巴声从他宽阔的胸膛、后背内部传出！更多混着细小肉沫的暗红血丝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在惨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轨迹！
内伤！恐怖的严重内伤！
他感觉体内那尊刚刚稳定下来的金刚熔炉，仿佛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
炉壁！剧烈震颤！几欲崩塌！
灼热的炉火在狂暴的反噬下失去了束缚，如同无数滚烫的钢水铁流，沿着五脏六腑的脉络疯狂西溢！肺腑如同被点燃的干草，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灼烧感！强大的冲击力透过他钢铁般的筋肉皮膜，狠狠撞入了相对“脆弱”的内脏深处！脏腑被震得错位、撕裂！骨骼虽然没有断裂，但胸骨、肋骨上己然出现了如同蜘蛛网般的细微裂痕！密集的、源自内部的尖锐疼痛如同无数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喉咙里充斥着浓郁的铁锈腥甜味，每一次心跳都像擂动的战鼓，震得那些裂开的骨缝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冷。
无边无际的寒冷，瞬间穿透了他因伤重而衰减的气血防御，开始向骨髓深处侵蚀。原本奔涌如岩浆的灼热气血，此刻如同被泼入冰海的地火，光芒迅速黯淡、热量急速消散！皮肤上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微光的白霜！
剧痛、寒冷、窒息感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每一寸神经！双耳嗡鸣，眼前景物旋转、发黑！强横的金刚之躯成了禁锢痛苦与虚弱的钢铁牢笼！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沙漏般在急速流逝！
意识在沉沦的边缘疯狂挣扎。
师父…气息还在吗？
担架…护住了吗？
我…还能撑住吗？
深重的疲惫感和濒死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千疮百孔的心脏，无声地收紧。风雪咆哮的山崖，仿佛只剩下他残破的身躯和肩膀上那重逾万钧的责任。
孤独！刺骨的孤独！伴随着能湮灭一切的绝望风雪，无声地侵蚀着他最后的意志。
“澄海大师！”张教头嘶哑变调的吼叫如同惊雷，炸开这片死寂的帷幕！他和三名护卫如同从泥泞地狱爬回的恶鬼，浑身裹着冰雪泥浆，连滚带爬地扑到担架旁！几处被飞石冰棱刮开的伤口正渗出鲜血，在严寒中迅速凝固。
张教头颤抖的手探入澄海裹得严实的皮裘斗篷，当指尖感受到那微弱如游丝、冰冷似风絮的脉搏时，他的声音因巨大的后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而扭曲：“还……还有气！！”
他猛地转向如同破败石像般钉在原地的陆沉！看到那张毫无血色、被霜雪覆盖、口鼻不断涌出暗红血块的狰狞面孔，看到他魁伟如山的身躯微微抽搐着，每一次轻微的痉挛都牵动着筋骨发出危险的断裂脆响！这绝不是毫发无伤！这是内腑尽碎、炉鼎将倾的前兆！
“陆壮士！”张教头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冲过去，甚至不敢轻易触碰陆沉那布满霜雪、看似完好、实则蕴含着随时可能崩溃的巨大痛苦的身躯！他想给陆沉裹上厚毯，想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给他一点暖意……却深知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沉动了！
在张教头声音响起的刹那！
陆沉猛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剧烈抽吸声！那双因为剧痛冲击而短暂涣散的眼眸，骤然聚焦！瞳孔深处燃烧起一点挣扎求生的、不屈的火焰！那点火焰极其微弱，却带着焚山煮海般的意志！
他的目光没有看张教头！没有看自己正在喷溅血沫的身体！甚至没有看向担架！只是死死地、如同烙印般锁定在风雪笼罩的前方——那座更高的、仿佛通往生命彼岸的孤峰！药庐所在的方向！
走！
到药庐去！
这个念头，如同落入冰冷熔炉的最后一把绝燃薪柴！瞬间引爆了残存的生命潜能！
嗡——！
那几乎崩溃的金刚熔炉，在意志的催逼下，发出濒临碎裂的尖啸！炉壁剧烈震荡！道道无形的裂痕在五脏六腑间蔓延！剧痛如同焚身的业火！但这股痛苦却被他强行凝聚、提炼！化为一股支撑残躯继续向前的、惨烈的驱动力！
陆沉动了！
他没有依靠任何外力！巨大的左腿如同磐石，猛地一震！狠狠在滑橇后侧的挡板上踩踏借力！身体借着这股力量向后踉跄半步！紧接着！他的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如同背负着整个崩塌世界的沉重姿态，猛地弓腰前倾！
不是拉动！
而是——
用他那宽阔如城门、此刻布满霜雪且内部骨裂如蛛网的胸膛和后肩背！
再次重重地、以身为盾！
死死抵在了沉重的担架滑橇后端！
体内那行将崩裂的熔炉疯狂咆哮！压榨着最后的力量注入双腿和后背的筋肉之中！
“呃啊——！！！”一声被内脏碎块和鲜血堵住大半的、如同闷雷在腹腔炸响的嘶吼！
陆沉！
用他那伤痕累累却如山岳般厚重的背脊！
开始向前！
推动！
那架橇底楔入冻土冰石的担架滑橇！！！
他的动作缓慢到了极致！如同慢动作回放！
每一次发力！都是榨取骨髓般的极限挤压！
每一次向前挪动一寸！体内都传来清晰而密集的骨头错位摩擦声和脏腑被暴力牵扯的撕裂剧痛！胸骨和肋骨的裂痕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撑开！鲜血如同被挤压的湿抹布般从口鼻中不断渗出、滴落！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又被新涌的热血和剧痛催出的滚烫汗水融化、蒸发！
他不能说话！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口便会连同一块碎裂的肺叶一起呕出！
他不能喘息！每一次用力吸气都如同将滚烫的岩浆吸入千疮百孔的气囊！
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焰！燃烧着执念！死死锁着前方！
他成了滑橇的顶推器！
用残破之躯内最后的力量、最后的气息、最后的意志去推动！
“帮……帮陆壮士！！！顶住——！！！”张教头目眦欲裂！他瞬间明白了！这尊神魔般的汉子在用命开路！他不需要怜悯！只需要帮手稳住滑橇的平衡！
他如同受伤的暴熊，嘶吼着扑向滑橇左侧！用肩头死死顶住橇身！“老六！后面！稳住了！老三老五！上！顶住右边！”另外三名护卫也瞬间红了眼！如同疯牛般扑向滑橇两侧和后方，用他们饱经锤炼的肩膀和身体，配合着陆沉那纯粹依靠背部缓慢推动的、近乎悲壮的前进方式！
陆沉巨大的身体每一次向前拱顶推动！他后背的筋肉便在衣物下绷紧蠕动！如同覆盖了一层活着的青铜甲胄！同时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嘎吱声和胸膛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口鼻中溢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带有腥气的暗红色血沫！
一步！一拱！
脚下被积雪和冰雪混合物覆盖的崎岖崖道，在陆沉巨力的推动和护卫们的协同下，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悸的挤压摩擦声。滑橇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前碾动！每一寸的前进，都像是在生死之间挣扎求存！
风雪更大了。
视线几乎被剥夺。
陆沉的感官世界里只剩下三样东西：背上那沉重坚实的滑橇触感、胸膛腹中撕裂燃烧的剧痛、以及那个“向前！药庐！”的、如同灵魂烙印般刻在骨髓深处的指令！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剧痛和寒冷像是要将他的魂魄剥离出这具残破的躯体。
每一次拱顶向前，都像是耗尽了一次生命轮回的力量。
肺部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来爆裂般的剧痛。
意识如同沉入冰海深处，周围是粘稠沉重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
唯有熔炉核心那一点被意志煅烧出的苍白火焰，依旧倔强地在体内燃烧，如同无尽寒夜中的一豆孤灯！
支撑他的，不再是肌肉筋骨的力量！而是一股燃烧生命本源的、纯粹的、超越肉体极限的——意志之钢！
就在这时！
前方的风雪幕布被一道更猛烈的、如同剃刀般的朔风骤然撕开一角！
一座孤傲绝伦、如同从亘古冰川中拔地而起的、首刺天穹的巨大雪峰赫然撞入眼帘！它如同沉默的巨神，在漫天风雪中傲然矗立！峰顶被浓云遮蔽，半山腰一片巨大的、相对平缓的雪崖在陡峭山壁上若隐若现！风雪弥漫中，雪崖尽头一栋孤零零的黑影石屋嵌在绝壁边缘！那就是——孤星峰药庐！
希望！就在眼前！
这景象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陆沉濒临枯竭的意志！
“嗬——！！！”一声凝聚了所有痛苦、希望与决绝的嘶吼！被他强行压回胸腔！化作一股近乎焚灭五脏的爆炸性力量！
他猛地再次弓腰！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臂向后如同巨锚抓牢滑橇挡板！额头青筋暴突，仿佛随时会炸裂！
推动！
更为凶猛！更为决绝的一次拱顶！
轰——！！！
那沉重的滑橇担架在所有人合力之下，猛地碾过一段冰冻的坡坎！橇身剧烈一震！
陆沉全身的筋肉在这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骨架都顶进滑橇的木头里！口中喷涌的鲜血瞬间化作血雾！胸前和后背的皮肤表面，无数细小的毛细血管在巨大的压力下猛然爆开！靛蓝色的布衣上瞬间洇染出大块大块暗红的斑点！如同被血雨淋透！
他的身体剧烈摇晃起来！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身体摇摇欲坠！
“陆壮士！撑住——！药庐就在前面了！！”张教头撕心裂肺地咆哮！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祈求！
陆沉听不到这声音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栋在风雪中如同灯塔般逐渐清晰的石屋轮廓。
一鼓作气！
一个念头，如同神谕！
他体内的熔炉核心那缕苍白火焰骤然爆发！
舍却！
舍却一切痛苦！
舍却一切恐惧！
舍却这残破肉身！
只留一个念头——
冲上去！
陆沉的身体在摇摇欲坠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鞭笞！猛地再次弓下！发出一声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他放弃了微弱的呼吸！放弃了止血！放弃了维持最后的体面！
他开始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
死亡冲锋式的推动！
每一步拱顶！都如同巨象撞击！
每一步前进！口鼻喷涌的血雾就更浓一分！
每一步！身上暗红的血斑就扩大一分！
他的身体在风雪中剧烈颤抖着，如同即将被自身重量压垮的高塔！但那具被剧痛灼烧、被重创贯穿的躯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升华、凝聚成了一根宁折不弯的钢铁脊梁！
风雪在怒吼！
巨人在前行！
血色的足迹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指向绝壁生天处那点微光！
第十一章 炉裂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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