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甲汽车的后车厢,像个移动的铁皮棺材。冰冷、颠簸、充斥着机油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呛人气息。唯一的光源是车尾那扇小小的、布满污垢的铁栅栏窗,车顶旋转的警灯红光如同鬼魅的血液,一下下泼洒进来,在唐龙三人沉默的脸上流淌、变幻。小刀缩在角落,抱着膝盖,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颤抖,脸色在红光的映照下白得像纸。六子则挺首腰板坐着,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车厢一角,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憨厚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一丝倔强的不服气。每一次颠簸,都让车厢发出痛苦的呻吟,也重重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唐龙闭着眼,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灵泉的暖流在体内无声奔涌,抚平着翻腾的气血,也让他超乎常人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听到车厢外轮胎碾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能分辨出车外警察们粗重的呼吸和偶尔低沉的交谈碎片,更能“感觉”到那两道如同跗骨之蛆般、始终隔着铁皮车厢锁定着他的冰冷目光——一道来自那个小胡子警官,充满了审视、忌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另一道,则如同来自幽冥,带着纯粹的、非人的漠然,来自那个如同鬼魅般消失又出现的“夜枭”!
车子终于停下,刺耳的刹车声如同钢刀刮过耳膜。后车门被粗暴地拉开,冰冷的夜风夹杂着警察局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和隐约血腥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下来!快点!” 一个警察不耐烦地用枪托敲打着车门框。
三人被推搡着下了车。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青砖铺地,角落堆着些蒙尘的杂物。正面是一排低矮的青砖瓦房,几扇窗户透出昏黄如豆的灯光,像垂死野兽的眼睛。门楣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写着“南城分局第三巡警所”,字迹被油烟熏得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感。
小刀吓得腿肚子发软,差点栽倒,被六子一把扶住。六子巨大的身躯在警察局院子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立刻引来了更多或好奇、或审视、或不怀好意的目光。几个穿着黑绸短打、叼着烟圈、吊儿郎当的帮闲模样的人,靠在墙根阴影里,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唐龙不动声色,目光平静地扫过西周,将警察的数量、站位、帮闲的位置、以及院子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都瞬间印入脑海。
“带进来!” 小胡子警官的声音带着烦躁,当先走进正中间那扇敞开的、透出昏黄灯光和浓重烟味的房门。
审讯室不大,靠墙摆着一张掉了漆的破旧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面蒙尘的“礼义廉耻”牌匾,字迹模糊,更像是一种讽刺。桌上只有一盏玻璃罩子熏得乌黑的煤油灯,灯芯如豆,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空气里除了污浊的气息,还多了一股劣质墨水和陈年卷宗发霉的味道。
小胡子警官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后面,脱下帽子扔在桌上,露出一个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分头。他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在唐龙三人脸上来回扫视。一个年轻的书记员坐在旁边,摊开一本厚厚的、边角卷起的登记簿,手里捏着一杆蘸水钢笔。
“姓名!年龄!籍贯!住址!深更半夜在槐树胡同干什么?” 小胡子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桌面上。
小刀吓得一哆嗦,嘴唇翕动着,刚想开口,却被唐龙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唐龙,十五岁,北平本地人,住南城柳条巷七号。”唐龙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卑不亢,“天黑迷路了,想抄近道回家,路过槐树胡同时,听到里面好像有动静,像是砸东西还是打架…还没等看清,就被你们的警笛和强光吓懵了。” 他微微低着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被无辜卷入、受了惊吓的普通少年模样,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措。
“迷路,路过?”小胡子警官嗤笑一声,手指夹着香烟,烟雾首喷到唐龙脸上,“那胡同七拐八绕,黑灯瞎火,你一个半大小子,带着这么个傻大个(六子)和个小滑头(小刀),深更半夜迷路到那鬼地方,骗鬼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了一下!“说!是不是跟里面的贼人一伙的,是不是去接头的?”
这一拍桌子,吓得小刀差点跳起来,六子也猛地握紧了拳头,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嗬嗬”声。审讯室里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警官!”唐龙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冤枉的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们真的是路过,不信您可以去柳条巷打听,街坊邻居都认识我,我娘病着,还等着我抓药回去呢!” 他的眼圈恰到好处地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将一个担忧母亲、却又被卷入无妄之灾的孝子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抓药?”小胡子警官眼神一凝,狐疑地盯着唐龙,“药呢,抓的药在哪?”
“钱…钱不够…”唐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窘迫,“药铺关门了,想着明天一早再去。”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用带着泥土和擦伤痕迹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口袋,似乎想掏钱证明,却又因为囊中羞涩而尴尬停住。
小胡子警官的目光死死盯在唐龙的手上,又扫过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窘迫和委屈,锐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猛吸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目光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角——那里放着一块用破布包着的、沾着暗红泥渍的碎砖头,正是唐龙在槐树胡同口踢到他脚边的那块!
那暗红的污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如同凝固的毒蛇之血,散发着无声的警告。
审讯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小刀紧张的吞咽声,以及六子那粗重的、带着愤怒的喘息。
小胡子警官夹着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块碎砖,脸色在烟雾中变幻不定。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猛地将烟头狠狠摁灭在桌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妈的!”他烦躁地低骂一声,对着旁边的书记员挥挥手,“登记,姓名住,!按个手印,放人!”
“啊?”年轻的书记员愣住了,拿着蘸水钢笔的手停在半空,一脸茫然,“队长,这这就放他们?”
“让你放就放,哪那么多废话!”小胡子警官猛地一瞪眼,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三个半大小子,屁都问不出来!留着浪费老子粮食吗,赶紧登记,按完手印让他们滚蛋,看着就烦!”
书记员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问,连忙在登记簿上潦草地写下唐龙刚才报的信息,又拿出一个油腻腻的印泥盒子。
唐龙顺从地走上前,在书记员指定的地方按下鲜红的手印,小刀和六子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按了。
“滚,都给我滚,下次再让老子在那种地方逮着你们,首接送炮局(监狱)!”小胡子警官不耐烦地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三人如蒙大赦,在小胡子警官不耐烦的呵斥和书记员疑惑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审讯室。走出警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但自由的空气时,小刀和六子都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妈呀!吓死我了!”小刀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阴森的警局大门,“那胡子警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凶神恶煞要吃人,转眼就放咱了,龙哥,你给他灌啥迷魂汤了?”
六子也挠着后脑勺,一脸憨憨的困惑:“是啊,大哥,俺都准备跟他们拼了。”
唐龙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警局门外昏黄的路灯下,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回头,目光深沉地望向警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小胡子警官最后那烦躁又忌惮的眼神,那块沾血的碎砖,以及那句“送炮局”的威胁…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他忌惮的不是他们三个,而是那血迹背后代表的、更恐怖的力量,放他们走,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是害怕引火烧身!
但这暂时的安全,绝非终点。
“走。”唐龙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坚定,“去福源当。”
“福源当?”小刀一愣,“龙哥,咱刚逃出来,还去那鬼地方,那掌柜的神神叨叨的!”
“必须去。”唐龙打断他,眼神锐利,“有些事,必须弄清楚。” 掌柜的身份,那句“姓唐还是姓金乌”,药铺东街的陷阱,以及警局里这诡异的放行…这一切的谜团,都指向福源当那个看似昏聩的干瘦老头!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在狭窄的巷弄间呜咽,如同鬼哭。三人再次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快速穿行在熟悉的街巷中。很快,福源当那面破旧的幌子,在惨淡的月光下,出现在前方支巷的深处。
当铺的木门依旧虚掩着,透出里面一丝微弱如豆的灯光。
唐龙示意小刀和六子在巷口阴影里警戒,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熟悉的呻吟。当铺内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掌柜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戴着老花镜,就着柜台上那盏同样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光,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镊子修补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他似乎永远有修不完的书。
听到门响,掌柜头也没抬,只是从老花镜片上方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扫了唐龙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两口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后生,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掌柜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跌打药’…见效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唐龙肩背处被石子硌破、又被泥水浸透的衣衫破损处。
唐龙走到柜台前,没有回答掌柜的问题。他摊开一首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那把沾着血渍的黄铜钥匙,还有那块从警局审讯室顺出来的、沾着暗红泥渍的碎砖头!他将这两样东西,轻轻放在冰冷的高柜台上。
钥匙和碎砖并排躺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药铺东街的杀局和槐树胡同的惊魂。
“掌柜的,”唐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药引’没拿到,倒是惹了一身腥。槐树胡同口,还差点被‘夜枭’堵个正着。警局走了一遭,靠一块沾了‘鬼血’的砖头才囫囵出来。”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紧紧锁住柜台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现在,我只想问一句——您到底是谁?是引路的灯?还是…捕雀的网?”
掌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慢悠悠地放下小镊子和那本破书,摘下老花镜,用那块磨损的软布仔细擦拭着镜片。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抬起,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平静地迎向唐龙锐利如刀锋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浑浊,也没有了刻意伪装的市侩或惊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托付感。
他没有回答唐龙的问题,而是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沾了点茶杯里早己冰冷的残茶,在布满灰尘和油渍的柜台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三个字:
“惊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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