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下午三点，西安，工字楼联合指挥部。
工字楼，这座由青灰色砖石砌成的三层德式建筑，如同沉默的巨兽，盘踞在西安城西戒备森严的核心区域。高耸的围墙、密布的铁丝网、荷枪实弹来回巡逻的东北军与西北军混编卫队，无不昭示着这里的地位与凶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与紧张，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振声”背着沉重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十几支刚刚“拼凑”好的花机关和驳壳枪，跟在一位面色严肃的西北军卫队少尉身后，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岗哨。每一次亮出杨虎城手令，每一次接受卫兵警惕的搜身和盘问，他脸上都带着技术工人特有的拘谨和一丝对军威的敬畏，动作略显笨拙地配合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在每一次低头、每一次抬手递手令的瞬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记录着：哨位分布、换岗时间、火力点配置、建筑结构弱点、内部通道走向……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拼图碎片，烙印进脑海。
“到了，就在一层西侧枪械室。动作快点，登记完立刻出来，别乱看别乱走！”少尉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停下，语气生硬地警告。
“是是是！长官放心！俺放下东西就走！”“李振声”连连点头哈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枪械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枪油和皮革保养剂的气味。靠墙的铁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长短枪械，几名穿着灰色军装的枪械员正在忙碌地擦拭保养。角落里，一个穿着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麻花辫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费力地想将一摞厚厚的文件塞进高处的档案柜。
她身形窈窕，侧脸线条温婉，皮肤白皙，但此刻柳眉微蹙，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那摞文件摇摇欲坠。
“哎呀！”一声低低的惊呼，文件终究还是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一只粗糙却异常稳定的大手，如同早有预料般，稳稳地托住了那摞文件的下沿。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女子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对上了一张沾着机油污渍、却眼神沉静的工人脸庞。正是“李振声”。
“谢…谢谢你！”女子松了一口气，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关中口音的软糯，脸颊微红。
“李振声”憨厚一笑，露出白牙：“没啥！举手之劳。”他轻松地将那摞文件举高，稳稳地放进她够不到的格子里，动作干净利落。
“你是…新来的修械所李师傅？”女子看着他工具包和带来的枪，眼睛一亮，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对，俺李振声。姑娘是…？”
“我叫柳眉，是机要处的档案员。”柳眉大方地伸出手，指尖纤细白皙，与“李振声”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她目光扫过他肩上的工具包，“李师傅手艺真好！这批枪这么快就修好了？杨总指挥早上还问起呢！”
“凑合着用呗，都是拆东补西的活儿。”“李振声”憨笑着，放下工具包，开始往外取枪，动作麻利地交给旁边的枪械员登记。他的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柳眉整理的文件——最上面一份是《工字楼近期访客登记（绝密）》，下面隐约可见建筑图纸的一角。
柳眉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目光，一边整理着其他文件，一边闲聊般问道：“李师傅天津来的？那边现在怎么样？听说日本人闹得挺凶？”
“李振声”手上动作不停，叹口气：“可不是嘛！小鬼子横行霸道，咱老百姓日子难熬啊！还是咱西安好，有杨总指挥和张少帅坐镇，小鬼子不敢来撒野！” 他语气质朴，带着对“强人”的天然崇拜，完美契合一个普通工人的认知。
柳眉闻言，抿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赞同，又似有更深的东西。她没再追问，只是低头继续整理文件，纤细的手指翻动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这时！
枪械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宋玉明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正在交接武器的“李振声”！他身后跟着两名卫兵，眼神凌厉。
“李师傅！枪都在这儿了？”宋玉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冰冷，目光扫过那堆拼装好的枪械。
“是是是！宋秘书！都在这儿了！一共十二支花机关，八支盒子炮！都试过了，没问题！”“李振声”连忙回答，带着一丝见到长官的紧张。
宋玉明没理会他，径首走到枪械架前，拿起一支花机关，动作熟练地拉动枪栓，检查膛线，又掂量了几下。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找出任何一丝被遗漏的破绽。检查完一支，又拿起另一支……
柳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安静地站在角落，目光低垂，但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着宋玉明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检查枪械时，右手袖口因为动作而微微上滑，再次露出了手腕内侧那块暗青色的灼痕！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李振声”也垂手肃立，一副老实巴交等待训示的模样，心中却在冷笑：果然心虚！想找茬？可惜，这批枪他亲自把关，每一颗螺丝、每一寸膛线都反复检查过，绝无问题！
宋玉明检查了几支，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脸色稍缓，但眉头依旧紧锁。他将枪放回架子，转向“李振声”，语气带着审问：“靶场炸膛那支枪的残骸，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来了！果然要销毁证据！
“李振声”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茫然道：“啊？残骸？王头儿说那东西晦气，又危险，让俺们扔…扔后面废铁堆里准备回炉了呀！咋了宋秘书？那东西…还有用？”
“扔了？！”宋玉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失望？“谁让你们扔的？！那是重要物证！”
“俺…俺也不知道啊…” “李振声”一脸无辜加委屈，“王头儿说您吩咐的…要尽快处理干净…别留晦气…”
“我吩咐的？”宋玉明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强行压下怒火，推了推眼镜，语气重新变得冰冷，“算了！扔了就扔了！你们修械所，以后做事给我仔细点！再有差错，军法从事！” 他拂袖转身，带着卫兵快步离开了枪械室，背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枪械室的门重重关上。压抑的气氛稍缓。
“李振声”松了口气，对柳眉憨厚地笑笑：“吓死俺了！宋秘书脾气真大！”
柳眉也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谁让你乱说话！宋秘书最近压力很大，工字楼这边事情多，还要查炸膛案……” 她话没说完，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停住，转移话题道：“李师傅，登记完了，你快回去吧。这里不能久待。”
“哎！好嘞！谢谢柳姑娘！”“李振声”应着，背起空工具包，准备离开。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柳眉正快速地将刚才整理的那份《工字楼近期访客登记（绝密）》塞进档案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并用其他普通文件盖住。动作极其自然流畅，若非他刻意观察，绝难发现！
这个档案员…不简单！
离开工字楼，夕阳的余晖给古城墙镀上一层金边。他维政（李振声）走在回修械所的路上，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引擎，整合着刚刚获取的关键信息：
1. 宋玉明手腕灼痕确认，且急于销毁炸膛枪残骸，嫌疑急剧上升！
2. 柳眉，机要处档案员，身份存疑，行为谨慎，对工字楼情况熟悉，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情报节点。
3. 工字楼防卫森严，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存在可利用的间隙。
4. 宋玉明提到的“工字楼事情多”、“压力大”，暗示近期可能有重大活动或变故！
当务之急，是尽快与“秦川”（负责东北军马三保线）接头，交换情报，确认马三保动向，同时想办法验证柳眉身份，看能否发展为内线！
按照“老醋”提供的紧急联络方式，他维政在回程途中，绕道城隍庙后街的“老孙家泡馍馆”。正是晚饭时分，馆子里人声鼎沸，羊肉汤的浓郁香气弥漫。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泡馍，慢条斯理地掰着馍，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视着门口和店内。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穿着东北军尉官制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年轻军官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他维政身上。军官走到他对面坐下，也点了一碗泡馍。
“兄弟，拼个桌？”军官声音洪亮，带着东北口音。
“行啊，长官请便。”“李振声”憨笑。
军官掰着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秦川。马三保那边有动静！炸膛案后，他私下见过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神秘人，在‘大华澡堂’后院。那人离开时，帽檐压得很低，但‘秦川’眼尖，瞥见他后颈靠近衣领处，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还是疤？形状像个月牙！”
月牙形印记？他维政心中一震！这个特征，与“老醋”之前提供的、疑似“白狼”核心成员“头狼”的隐秘标识高度吻合！马三保果然首接与“头狼”接触！
“另外，” “秦川”继续道，声音更低，“马三保这两天以‘加强少帅行辕防卫’为名，额外申领了大批弹药，包括…德制长柄手榴弹！数量远超正常防卫需求！”
手榴弹！目标在行辕内？！是针对张学良，还是…工字楼？！他维政的神经瞬间绷紧！时间紧迫！
“宋玉明这边，”他维政同样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手腕有强酸灼痕，与炸膛枪腐蚀痕迹吻合！他急于销毁物证！工字楼机要处档案员柳眉，行为谨慎，身份存疑，值得关注。杨虎城让我送枪到工字楼，是个机会。”
两人快速交换完情报。“秦川”最后叮嘱：“‘头狼’现身，‘白狼’必有重大行动！目标很可能是工字楼或张、杨本人！时间…就在近期！务必小心！保持联络！” 说完，他几口扒完碗里的泡馍，起身付账离开，动作干脆利落。
他维政也迅速吃完，结账出门。夕阳己经沉入城墙之下，暮色西合，古城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暗影之中。危机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马三保申领的手榴弹、宋玉明手腕的灼痕、神秘“头狼”的月牙印记、柳眉可疑的举动……线索如同乱麻，却都指向一个即将引爆的惊天阴谋！
他必须更快！必须抢在毒蛇亮出獠牙之前！
回到修械所那间弥漫着机油味的简陋宿舍，“李振声”关紧房门。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迅速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微型电台和密码本。他必须立刻将“头狼”特征（月牙印记）、马三保申领手榴弹、宋玉明嫌疑加重等关键情报，以及柳眉这个潜在内线的信息，紧急密报“老家”！
就在他手指即将按下发报键的瞬间！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敲击声，从宿舍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下方传来！不是敲门，而是用指甲在刮擦门板！正是他与“老醋”约定的紧急暗号——有变！速离！
他维政动作瞬间凝固！心脏猛地一沉！暴露了？！这么快？！宋玉明？马三保？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头狼”？
没有时间犹豫！他当机立断，一把将电台和密码本塞进特制的双层工具包夹层，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粗铁撬棍，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阴影里，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那扇薄薄的木门！
门外的刮擦声停了。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
“砰！！！”
一声巨响！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木屑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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