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十五分，上海公共租界，“清和医院”。
冰冷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无形的肃杀，沉甸甸地压在“清和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他维政（假陈明远）低垂着眼睑，紧跟在老周（假松本）身后半步，如同一个真正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实习医师。宽大的白大褂掩盖了他左腿石膏带来的轻微滞涩，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看似平静、实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般的眼睛。
大堂里，慰问团的侨领和领事馆官员正与医院方面负责人（一个穿着和服、神情倨傲的老者，胸牌上写着“真田院长”）进行着虚伪的寒暄。穿着黑色西装的便衣特务如同无声的幽灵，散布在西周的阴影、立柱后，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每一个外来者身上反复逡巡。
他维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楼梯拐角阴影处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审视目光——来自“影子”张德贵。那人依旧穿着灰条纹西装，戴着礼帽，手背上的疤痕在扶手上轻轻叩击，无声地传递着危险的信号。他维政的呼吸平稳，心跳却如同绷紧的鼓皮，每一次搏动都在计算着距离锅炉房入口、地下室特护病房的方位，以及每一个可能阻挡在前的特务位置。
“松本医生，”真田院长转向老周，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石川少佐正在静养，不宜过多打扰。慰问团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这无疑是拒绝了他们接近石川病房的请求。
老周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和“专业”的关切：“真田院长，我们理解石川少佐需要静养。但作为医生，听闻少佐阁下在爆炸中受到震荡，我有些关于脑震荡后遗症的专业建议，希望能当面与主治医师交流片刻，确保少佐阁下得到最妥善的后续护理。”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充分利用了日本人对“专业”的迷信和等级制度的微妙心理。
真田院长花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拒绝显得不近人情，同意又怕节外生枝。最终，他勉强点了点头：“只允许交流五分钟。由高桥医生陪同。”他示意身后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医生。
“哈依！多谢院长阁下！”老周立刻深鞠躬，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他不动声色地给了身后的他维政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
机会！五分钟！目标：制造混乱！
在高桥医生的带领下，老周和他维政穿过气氛更加森严的走廊，走向通往顶层的电梯。走廊两侧，每隔几步就站着一名如同标枪般挺立的日军宪兵，眼神锐利如鹰，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电梯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轻微嗡鸣。高桥医生面无表情。老周则开始用日语，语速平稳地向高桥“请教”一些关于脑震荡护理的“专业问题”，内容听起来严谨而枯燥。他维政则低垂着头，提着医药箱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收紧。
顶层，西侧走廊。这里的守卫更加密集。石川病房门口，赫然站着两名如同铁塔般的宪兵，眼神凶悍。透过病房门上方的观察窗，隐约能看到里面还有晃动的人影。
高桥医生与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守卫警惕地打量了老周和他维政几眼，才勉强放行。病房门打开一条缝，高桥和老周走了进去。他维政作为“实习医师”，被理所当然地留在了门外走廊上，由那两名凶悍的宪兵“陪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维政垂手而立，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可以瞥见医院后墙垃圾站的一角。按照计划，“扳手”和“榔头”应该己经抵达废弃通风口附近，正在等待混乱信号！
突然！
病房里传来老周（假松本）一声刻意拔高的、带着极度“震惊”和“恐惧”的日语惊呼：“纳尼？！这…这症状…不对劲！高桥医生！您快来看！少佐阁下的瞳孔反应…还有这皮肤上的瘀点…这…这难道是…？！”
这惊呼声极具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走廊的肃杀寂静！不仅门口的两名宪兵瞬间绷紧了身体，连走廊其他位置的守卫也下意识地望了过来！
病房内紧接着传来高桥医生强作镇定的、但明显带着一丝慌乱的呵斥：“松本医生！请冷静！不要危言耸听！”
“冷静？！这怎么冷静！”老周的声音更加“激动”，甚至带上了一丝“愤怒”和“后怕”，“我是帝大传染病学专业出身！这症状…高度疑似**炭疽**感染初期！而且是皮肤炭疽！传染性极强！接触和飞沫都能传播！天照大神啊！昨天爆炸现场…那些污秽的废墟…少佐阁下肯定接触到了带菌源！必须立刻封锁隔离！通知防疫部门！全院消毒！所有接触者都要检查！”
炭疽！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门外所有听到对话的日本士兵的神经！尤其是“传染性强”、“接触传播”这些字眼，如同死神的镰刀悬在了头顶！这些士兵昨天都在爆炸现场执行过任务！
门口的两名宪兵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惊恐地看向病房门，仿佛里面关着瘟疫之源！走廊上其他守卫也骚动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八嘎！胡说八道！”病房内传来石川虚弱却暴怒的咆哮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响。
“是不是胡说，立刻取样送检就知道了！”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专业”的凛然，“但在结果出来前，必须按最高级别防疫处理！高桥医生，您作为主治医师，难道要拿整个医院、整个驻沪机关人员的生命冒险吗？！”他巧妙地用大义压人。
病房内陷入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显然，石川和高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炭疽”指控和其可能引发的灾难性后果震慑住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在这敏感的时期！
“快！通知真田院长！立刻启动一级防疫预案！封锁这一层！所有人原地待命！接触过少佐阁下的医护人员立刻消毒隔离！”高桥医生终于崩溃般地嘶吼起来，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
混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池塘，瞬间扩散开来！
走廊上的宪兵和特务们彻底慌了神！有人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后退，有人惊恐地看向自己可能接触过病房门的手套，有人则慌忙地拿起墙上的内部电话，语无伦次地报告着“炭疽”、“隔离”、“封锁”！
尖利的警报声并非消防铃，而是刺耳的、代表最高生物危险的防疫警报，骤然响彻了整个清和医院！如同无数把钢锯在撕扯所有人的神经！
就是现在！
他维政眼中寒光一闪！在两名“陪伴”他的宪兵被警报声和“炭疽”消息惊得心神剧震、下意识看向病房门的瞬间！他动了！
动作快如鬼魅，却又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借着身体转向电梯口方向的自然动作，看似被混乱人群“无意”地撞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朝电梯口方向“摔”去！手中的医药箱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听诊器、压舌板、纱布、药瓶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八嘎！站住！”一名宪兵反应过来，厉声呵斥，伸手就要抓他！
“我的药！消毒药水！”他维政用日语惊恐地尖叫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完全是一个实习医生在灾难面前手足无措、心疼昂贵药品的模样！他“慌乱”地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滚落的东西，身体却巧妙地利用翻倒的医药箱和滚动的药瓶作为掩护，挡住了宪兵的视线和抓向他手臂的动作。
混乱的人群（闻讯赶来的其他医护人员和惊慌失措的守卫）挤满了狭窄的走廊，正好将他与宪兵隔开！警报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细微声响！
他维政的手指在满地狼藉中飞快地掠过，准确地捏起两瓶不起眼的棕色小药瓶（高浓度碘伏和乙醚，这是他唯一能带入的“武器”），迅速塞进白大褂口袋。同时，他的脚尖极其隐蔽地一勾一带，将一根从医药箱夹层滑出的、不起眼的短木棍（他临时的手杖）卷入白大褂下摆内侧！
趁着宪兵被混乱人群阻挡、视线受阻的宝贵几秒钟，他维政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不再理会地上的“药品”，猛地从两个正在惊慌交谈的护士中间“挤”过，身影一闪，消失在通往紧急楼梯的防火门后！
整个过程发生在不到十秒钟！充分利用了“炭疽”引发的集体恐慌和混乱人群的掩护！
防火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顶楼走廊的喧嚣和刺耳的警报。楼梯间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他维政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喘息，立刻脱下碍事的白大褂，露出里面深色的便装（为潜入锅炉房准备），将塞进口袋的药瓶和木棍牢牢别在腰间。他丢掉口罩，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锐利、充满杀机。
目标：地下室特护病房！
他没有选择下楼，反而沿着楼梯向上快速攀爬了半层！因为根据记忆中的草图，锅炉房巨大的排气管贯穿楼体，其检修通道入口在顶层与次顶层的夹层位置！
果然，在楼梯转角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小门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着“设备重地，闲人免入”的日文标识。
他维政侧耳倾听，门后传来低沉而持续的机械轰鸣——正是锅炉运行的声音！他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细长的、前端弯曲的金属丝——开锁工具。在军校和特训营里，这不过是基础技能。
几秒钟后，“咔哒”一声轻响，铁锁弹开。他维政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将门虚掩。
眼前是一条狭窄、闷热、充斥着浓重煤灰味和机油味的金属通道。巨大的管道如同钢铁巨蟒，盘绕在头顶和身侧，散发着灼人的热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这里被放大了数倍，震得人胸腔发麻。通道尽头，隐约可见橘红色的火光和工人模糊的身影。
这里就是通往锅炉房心脏的检修通道！也是图纸上那条被标注为“废弃”、实则能通往地下室的通风管道系统的起点！
他维政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屏住呼吸，沿着管道下方狭窄的维修步道，压低身体，快速而无声地向深处潜行。轰鸣声是绝佳的掩护，灼热的气流蒸腾着汗水。他的目标，是通道中段一处标记着“D区通风”的检修口。那里，应该连接着那条被图纸标注为“废弃”、出口靠近垃圾站的管道！
只要找到那个检修口，打开它，钻进去！就能避开地面所有守卫，首插锅炉房旁地下室特护病房的核心区域！
然而，就在他即将接近那个锈迹斑斑的圆形检修口盖时！
前方通道拐角的阴影里，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穿透了锅炉的轰鸣：
“红星先生，或者说…陈明远医师？你的路，到此为止了。”
他维政的脚步戛然而止！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阴影中，一个穿着灰色条纹西装的身影缓缓踱出，挡住了去路。礼帽下，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寒潭，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他的右手，赫然握着一把安装了消音器的德制瓦尔特P38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他维政的胸膛。
张德贵！“影子”！
他竟然预判到了这一步！提前在这条隐蔽的通道里守株待兔！
“很精彩的炭疽表演，”“影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可惜，你们太小看特高课的情报能力了。从你们踏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那只‘青鸟’，才是你们真正的目标。”他缓缓抬起左手，手腕上，一只精致的腕表表盘闪烁着幽光，“现在，你那位‘松本’搭档，大概正在被真田院长和特高课的人‘热情款待’。而你…”
“影子”的枪口微微下移，对准了他维政的左腿石膏，嘴角的弧度变得残忍：“是时候，为礼查饭店的爆炸，付出代价了。”
灼热的蒸汽在管道间嘶鸣，狭窄的检修通道内，空气凝固如铅。冰冷的枪口与滚烫的杀意，将他维政死死钉在了地狱的入口。
(http://www.i7xsw.com/book/eAninN.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7xsw.com。爱奇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i7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