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畔的夜,是凝固的墨,是冻结的血。风早己停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寒冷。细碎的冰晶悬浮在死寂的空气中,吸走了最后一丝温度。河床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扭曲的裂纹如同大地的伤疤。两岸起伏的丘陵和枯死的树林,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怪异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
十尊钢铁巨兽,如同从洪荒时代走来的狰狞魔神,在冰封的河床上排成一道沉默的黑色长龙。粗大的烟囱不再喷吐浓烟,只在顶端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巨大的飞轮和连杆覆盖着坚冰,僵硬地指向天空。履带深陷在河床边缘松软的积雪里,履带板之间的空隙被冻得严严实实,与冰雪大地融为一体。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钢铁巨兽内部偶尔传来的、金属因极致寒冷而收缩发出的“咯嘣”声,如同垂死巨兽的骨节错响,在这冰封地狱中显得格外刺耳。
头车的驾驶舱内,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冰冷的铁壁凝结着厚厚的霜花。陈火旺蜷缩在驾驶座上,身上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皮裘和毡毯,依旧无法抑制身体剧烈的颤抖。他脸上、眉毛、胡须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嘴唇乌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浓重的白雾。他的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操纵杆,指关节因用力过度和寒冷而僵硬发白,仿佛焊在了上面。那双曾经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疲惫的灰烬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第……第几次了……”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难以辨认。
副驾驶座上,一个同样冻得脸色青紫的年轻匠师,用僵硬的手指拨弄着仪表盘上一个被冰霜覆盖的压力表指针。指针纹丝不动,顽固地停留在代表着死亡的“零”刻度附近。
“陈……陈工……第……第七次……点……点火……失败……锅炉……水……全……全冻实了……管子……怕是……崩了……”年轻匠师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和深深的恐惧。
七天!整整七天的亡命狂奔!
十辆“镇辽号”履带蒸汽机车,载着三百名关宁铁骑最悍勇的锐士,二十门虎蹲炮,以及支撑一场决死突袭的弹药粮秣,如同十支离弦的钢铁怒矢,从归化城出发,沿着那条几乎被遗忘的秘径,一头扎进了北疆最严酷的寒冬炼狱!
他们碾过深及马腹的积雪,无视陡峭的冰坡,履带撕碎了冻土和岩石。蒸汽机的咆哮是他们的战歌,滚滚的黑烟是他们的旌旗!陈火旺和他的匠师们,如同守护神祇的祭司,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灼人的蒸汽中,疯狂地维护着这些钢铁巨兽的生命。更换磨损的履带板,疏通堵塞的锅炉管道,补充消耗殆尽的煤炭……每一次短暂的停歇,都是在与死神赛跑。
然而,人力终究难敌天威。当车队一头扎入桑干河这条冰封的死亡走廊时,极致的低温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蒸汽巨兽的咽喉。锅炉里的水,在一次次熄火后迅速冻结成坚冰!蒸汽管道在反复的冷热剧变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多处崩裂!精密的阀门被冻死!连最坚韧的钢铁,在这绝对零度的魔法下,也变得脆弱不堪!
一次次强行点火,一次次徒劳的尝试!宝贵的煤炭在冰冷的炉膛里徒然燃烧,却无法融化那冻结一切的坚冰!时间,如同桑干河底的寒冰,在绝望中一点点凝固、流逝。
“大人……”一个裹得如同粽子、眉毛胡须都结满冰霜的传令兵,踉跄着从后面一辆机车的方向跑来,声音带着哭腔,“赵……赵百户……冻……冻僵了……还有……还有十几个兄弟……脚……脚趾头都……都黑了……”
陈火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他知道赵百户是谁,那是孔有德亲兵队里最能打、最悍不畏死的刀盾手。连他都倒下了……三百锐士,在这冰封地狱里,又有多少还能握紧刀枪?
“炮……炮栓……全……全冻住了……拉……拉不开……”又一个匠师连滚爬爬地冲到头车前,绝望地嘶喊。
陈火旺猛地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泪水刚涌出就被冻住,在脸颊上留下两道刺痛的冰痕。铁龙……真的成了冰龙了吗?辽东……锦宁……祖大寿……卢象升……还有归化城里那个拄着木杖、用命赌下七日之期的身影……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狂飙,难道最终都要冻僵在这条该死的冰河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自责、愤怒和深入骨髓绝望的寒意,比桑干河的冰更冷,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孔有德那柄冰冷的雁翎刀,看到雷震自刎谢罪的身影,看到锦宁城头最后一面大明战旗在血火中折断……
就在这时——
咔嗒……咔嗒……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如同黑暗中敲响的丧钟,从车队后方传来!
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闷哼!
“敌袭——!!”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冰河的死寂!
陈火旺猛地睁开眼!只见车队尾部,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借着月光和雪地的反光,从枯死的树林和河岸陡坡的阴影中无声地扑出!他们动作迅捷如狼,穿着白色的翻毛皮袄,脸上涂抹着防冻的油脂,手中反曲弓拉满,冰冷的骨箭镞在月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噗嗤!噗嗤!
几支淬毒的骨箭精准地射中了车队尾部负责警戒的几名护厂队士兵!箭镞轻易撕裂了板甲的薄弱连接处!士兵闷哼着倒地,伤口处瞬间涌出乌黑的血液,身体剧烈抽搐!
“镶白旗!是镶白旗的夜不收!”一名幸存的关宁铁骑老兵发出惊怒交加的嘶吼!他认出了对方那独特的、如同狼群般的潜行猎杀方式!
建虏!多尔衮的镶白旗!他们竟然如同跗骨之蛆,追到了这里!在这最要命的时候,发动了最致命的突袭!
“结阵!防御!”关宁铁骑的军官们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幸存的士兵们爆发出最后的血勇,迅速以瘫痪的机车为掩体,试图组成防御圈!
然而,晚了!
建虏的夜不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根本不给他们结阵的机会!密集的骨箭如同骤雨般从西面八方射来!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射在机车的铁甲上发出叮当脆响,射在士兵的身体上则带起一蓬蓬血花!
更致命的是,这些夜不收的目标异常明确!他们并非与士兵硬拼,而是如同灵活的猿猴,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机车的掩护,疯狂地扑向机车的脆弱部位——锅炉!烟囱!履带!用手中沉重的铁锤和凿子,疯狂地破坏!
哐当!哐当!
这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寂静的冰河上炸响,震耳欲聋!
一台机车的锅炉外壳,像是被一只凶猛的巨兽狠狠撞击,瞬间被砸开一个大洞,里面的冰碴和未燃尽的煤块,如决堤的洪水般哗啦流出!
另一台机车也好不到哪里去,它的履带被硬生生地撬开数块履带板,仿佛那钢铁巨兽的腿被折断一般,惨不忍睹!
“保护铁龙!”陈火旺的怒吼声,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在这冰天雪地中回荡。
他的眼睛瞪得,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目眦欲裂!
这些钢铁巨兽,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是辽东数十万军民的命脉!
陈火旺猛地从冰冷的驾驶座上弹起,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着。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座位旁那把沉重的维修铁锤,那铁锤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下车去,保护铁龙!
“陈工!别下去!”副驾驶的年轻匠师惊恐地尖叫着,他死死抱住陈火旺,生怕他真的跳下车去。
“下面全是箭!下去就是死啊!”年轻匠师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放开我!”陈火旺拼命地挣扎着,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年轻匠师几乎要被他挣脱。
“铁龙毁了!我们都得死!辽东也得完!”陈火旺的声音己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就在这混乱绝望之际!
“护厂队!列铳阵!”一个冰冷、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稳定力量的声音,在车队中段响起!
是雷震!
只见他拄着那根早己被鲜血浸透又冻硬的木杖,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煞神,一步步从一辆机车的阴影中走出!他左肩的伤口显然再次崩裂,暗红色的血渍在厚厚的皮袄上洇开大片,右臂无力地垂着。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白,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唯有那双眼眸,燃烧着比桑干河寒冰更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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