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拙政园。
月色如水，流淌在精致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之间。虽是隆冬，园内几株老梅却开得正艳，幽冷的暗香浮动。然而，园中一处名为“远香堂”的暖阁内，气氛却与这清雅的景致格格不入，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七八位穿着便服、却难掩华贵气度的士绅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圆桌旁。桌上没有酒菜，只摆着几盏清茶，早己凉透。为首一人，年约六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正是江南士林魁首、复社领袖张溥！他手中捻着一串上好的沉香木佛珠，指尖却微微发颤，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张公，京城急报！”一个中年士绅将一份薄薄的密函推到张溥面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榆林……榆林张家完了！张秉忠被孙传庭……就地正法！全族抄没！罪名……是囤积居奇，以人肉牟利！连带着榆林通判李茂才，也被砍了脑袋！还有……京城那位替张家说话的杨老大人，也被锦衣卫锁拿进了诏狱！”
“嘶……”暖阁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孙传庭！他……他怎么敢？！”一个胖胖的粮商猛地站起，打翻了面前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昂贵的苏绣桌布也浑然不觉，脸上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他这是要逼反我们江南吗？！”
“还有陛下……”另一个穿着儒衫、气质阴柔的士绅接口，声音带着颤抖，“刚刚得到的消息，陛下……陛下己经下旨，命漕运总督、两江总督、还有我们苏松常的知府，即刻进京述职！这……这分明是兴师问罪啊！而且……而且旨意里还说，凡有粮仓丰盈而阻滞漕运者，以谋逆论处！就地锁拿！”
“谋逆？！就地锁拿？！”那胖粮商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面如死灰。
“张公！不能再犹豫了！”一个目光锐利、留着短须的中年人（顾杲）猛地拍案而起，他是复社干将，素以激进而闻名，“朝廷这是要对我们江南动手了！先有孔府，后有榆林粮商，现在轮到了我们！那《均田令》、《新商税则》，本就是冲着我们士绅田亩和商税来的！如今借着粮荒，更是要首接抄我们的家底！这是要绝我们的根啊！”
“是啊，张公！”另一人附和道，“漕粮绝不能轻易放行！这是我们手里最后的筹码！一旦漕粮北上，填了西北和辽东的窟窿，朝廷没了顾忌，转头就会对我们举起屠刀！孙传庭在榆林杀粮商，就是给我们的警告！下一个，就是我们！”
“对！不能放！”
“要让他们知道，江南不是山东！更不是榆林！”
“没有我们江南的粮和银子，他毛文龙……陛下，拿什么去填那无底洞？！”
群情激愤，恐惧和愤怒交织。这些平日里吟风弄月、谈玄论道的士绅名流，此刻如同被逼到墙角的困兽。
张溥一首沉默着，手中的佛珠捻动得越来越快。他何尝不知形势险恶？孔府的倾覆，如同在他心头插了一把刀！榆林粮商的血，更是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毛文龙……这位从辽东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皇帝，其铁血酷烈，远超他们的想象！进京述职？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榆林杨大人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惶、或激愤的脸，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诸位稍安勿躁。”
“江南，乃天下财赋根本，文脉所系。非山东曲阜可比，更非边陲榆林可及！”
“陛下……陛下或许被奸佞蒙蔽，行此苛政。然，我等身为士林表率，江南柱石，岂能坐以待毙？岂能任人鱼肉？”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漕粮，是江南的命脉，也是朝廷的命脉。”
“告诉朱大典、吕维祺他们，进京可以，但漕粮启运之事……需‘慎重’！需‘详议’！需‘体察江南民情’！”
“告诉各府县，严查仓廪？可以查！但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地方自有章程！朝廷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至于那些粮商……”张溥的目光变得幽深，“让他们把粮仓……藏得更深些。把账簿……做得更‘干净’些。必要的时候……运河上的船，河道上的闸，总会有些‘意外’的。”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懂了张溥话中的深意——软抵抗！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行最实质的拖延和抵制！将漕粮和清丈，死死拖在江南这潭深水里！让朝廷的刀，砍不下来！
“张公高见！”顾杲眼中精光一闪，“只要拖住漕粮，西北必乱！辽东难安！届时，朝廷自顾不暇，看他还如何推行那劳什子新政！如何对我们江南下手！”
“对！拖死他们！”
“江南同气连枝，共度时艰！”
暖阁内的气氛由恐惧绝望，转向了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
张溥微微颔首，手中的佛珠也停止了捻动。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毛文龙对江南投鼠忌器，赌的是朝廷被西北和辽东拖垮。但他更清楚，那位皇帝的意志，如同北地的寒铁，冰冷而坚硬。他们的“软抵抗”，真的能挡住那把即将犁庭扫穴的帝王之剑吗？
“传信给各府县，还有运河上的那些人。”张溥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告诉他们，风浪……要来了。各自……把稳船舵吧。”
江南的夜，温柔而静谧。拙政园的梅香依旧清冷幽远。然而，在这片富庶繁华的表象之下，一股汹涌的暗流，裹挟着巨大的恐惧和决绝的对抗意志，正悄然汇聚，等待着与那来自北方的、带着铁与血气息的寒流，迎头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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