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角落那张冰冷的条凳,成了我贫瘠世界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块新大陆。每一天,当灰蒙蒙的天光刚给李家坳枯槁的山梁描出轮廓,我便像一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小兽,早早地挣脱温暖的被窝,踩着冰冷的、覆着薄霜的泥地,冲向村东头那座破败的祠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嘲讽和冰冷的条凳,而是张老师温和的目光,粗糙的石板,和那支能划出神奇白痕的雪白石笔。
识字,像推开一扇沉重而神秘的大门。张老师的声音,是那把唯一的钥匙。他站在那面用锅底灰涂黑、凹凸不平的木板前,用白色的粉笔,一笔一划,将那些方方正正、蕴藏着整个世界奥秘的符号,清晰地烙印在粗糙的板面上。他的声音清朗温和,每一个字的读音、形状、含义,都像涓涓细流,淌过我们这些贫瘠的心田。
“天——” 他指着黑板顶端那个宽阔的、像覆盖穹顶的符号,“就是我们头顶这片望不到边的空阔,有日头,有月亮,有云彩,有星星。”
“地——” 他的手指滑向下方那个厚重、托举万物的符号,“就是我们脚下踩的土,长庄稼,生草木,养牛羊,是我们活着的根。”
“人——”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那最简洁、最有力的一撇一捺上,目光温和地扫过我们每一张懵懂的脸,“就是你我他,顶天立地,站在这天地之间。”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新奇而震撼的涟漪。天,不是只有李家坳头顶的那一小片灰蓝;地,也不仅仅是屋后贫瘠的山坡和瘦骨嶙峋的小河;人,更不只是穿着破袄、饿着肚子、只会编筐劈竹的李向阳!它们在我眼前展开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广阔无边的画卷!我的心跳随着张老师的讲解而加速,一种混合着敬畏、向往和巨大渴望的情绪,像春天的野草,在冻土下疯狂滋长。每一次跟随张老师诵读,每一次笨拙地在石板上模仿那些笔画,都仿佛是在贫瘠的荒漠里,亲手掘开一道通向甘泉的缝隙。
然而,那支冰冷的木杆铅笔,始终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深藏在我破棉袄最贴近心口的暗袋里。它粗糙的木杆,时刻提醒着我手腕上那道冰冷的压痕,风雪中绝望的背影,以及爹在竹棚里沉默搏杀时那令人心悸的喘息。它是蘸着爹娘血泪的笔,是剜下娘心头肉的刀。我舍不得用它,更不敢用它。每一次手指隔着粗布触碰到它冰凉的棱角,心头都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惶恐。我怕弄脏了它,怕折断了它,更怕自己笨拙的书写,会玷污了它所承载的那份沉甸甸的牺牲。它像一个太过珍贵、太过沉重的圣物,只配供奉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而非轻易拿出来在粗糙的石板上涂抹。
于是,那根雪白的石笔,成了我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它短小,廉价,是学堂公用的消耗品,却能在那块深灰色的石板上,清晰地留下属于我的痕迹。我像着了魔,用尽一切能抓住的时间,与它和那块冰冷的石板为伴。
清晨,在爹沉闷的劈竹声和灶膛柴火噼啪的伴奏下,我蜷在堂屋冰冷的门槛边,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用石笔在石板上反复描摹张老师昨日教的字。指尖冻得通红麻木,呵出的白气在石板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笔迹,我便用袖子用力擦去,继续写。石笔划过石板的“沙沙”声,是我贫瘠清晨里最动听的乐章。
放学的路上,不再跟着狗蛋他们疯跑。我抱着冰冷的石板,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寻一块向阳的、还算平整的石块或土坷垃坐下。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刮过,我缩着脖子,用僵硬的手指捏着石笔,在石板上专注地重复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笔画。石板冰凉,手指很快失去知觉,字迹也歪歪扭扭,但我固执地写着,仿佛这笨拙的重复,能让我离那个广阔的世界更近一步。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空旷的河滩上。
夜晚,昏黄的煤油灯下,土坯房低矮的屋顶投下巨大的、摇晃的阴影。父亲疲惫地蜷在炕的另一头,沉重的呼吸带着浓重的汗味和竹腥。母亲就着那点微光,缝补着仿佛永远也补不完的破旧衣衫,针线穿过粗布发出单调的“嗤嗤”声。我便趴在冰冷的炕沿上,将石板放在微弱的灯光所能照到的最亮处。石笔在石板上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执着。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我专注的小脸,也映着石板上那些逐渐清晰、逐渐工整起来的白色字迹。
“沙…沙…沙…”
这声音成了土坯房里新的背景音。起初,父亲沉重的呼吸节奏没有变化,母亲缝补的动作也依旧流畅。但渐渐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次,当我终于将一个“地”字写得有模有样,兴奋地抬起头,想偷偷看一眼爹娘的反应时,撞上了父亲的目光。他不知何时己经侧过身,没有像往常那样沉沉睡去,而是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深潭般的眼睛,正默默地、专注地看着我,看着我在石板上划出的白色痕迹。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重疲惫,也没有了搏杀竹节时的狠绝,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专注,像在凝视着一片从未见过的、神奇的土地上悄然萌发的嫩芽。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但那专注的眼神深处,却仿佛有一星极其微弱的火苗,被那石板上跃动的白痕悄然点亮了。
母亲缝补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针线穿过粗布的“嗤嗤”声间隙变长了。她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昏黄的灯焰,落在我和石板上。那空洞了许久的眼底,那层厚厚的灰翳,似乎被那执着的“沙沙”声和石板上不断出现的白色符号,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在她眼底深处重新流淌起来。她嘴角那紧绷的线条,在灯影的晃动下,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弧度很轻,很淡,却像一道冲破寒冬阴霾的微光,瞬间照亮了她清瘦而疲惫的脸庞。
我没有说话,只是心头猛地一热,像被温热的泉水包裹。我慌忙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捏紧石笔,在那块冰冷的灰色石板上,一笔一划,更加专注地写下去。石笔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和温度。
***
时间在石笔与石板的亲密摩擦中,悄然滑向深冬。李家坳被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土坯房如同汪洋中的孤岛,淹没在一片刺眼的白茫茫里。寒风裹挟着雪粒,无孔不入地钻进祠堂破败的门窗缝隙,发出凄厉的呜咽。孩子们挤在冰冷的桌凳上,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毛和睫毛上。跺脚的声音此起彼伏,试图驱散那蚀骨的冰寒。
这天下午的习字课,张老师让我们在石板上练习写自己的名字。这对于刚识得几个字的我们来说,无异于攀登一座陡峭的山峰。
“李——向——阳——” 张老师一笔一划,将我的名字工整地写在黑板上。那三个字,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带着某种温暖的光芒。尤其是那个“阳”字,左边一个“日”,右边一个“昜”,张老师说,“日”是太阳,“昜”是太阳的光芒散开的样子,合起来,就是温暖的太阳光!
我的名字,是太阳!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石笔,在冰冷的石板上,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专注,模仿着黑板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起来。石笔在粗糙的石板上艰难地移动,留下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白色痕迹。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我毫不在意,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笔尖那一点微弱的白芒上。
“李”字写得太大,像块笨拙的石头。
“向”字的撇捺歪斜,像个站不稳的醉汉。
“阳”字更是艰难,“日”写得像个歪嘴的葫芦,“昜”的部分更是纠缠成一团乱麻。
但我毫不气馁。一遍,又一遍。石板上写满了,就用袖子用力擦掉,石板表面被磨得更加光滑,甚至有些地方显露出原本的青灰色。冰冷的石板被我掌心微弱的热度焐得温润了些。额头上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不知道擦写了多少遍之后,一个虽然依旧稚拙、但总算能勉强辨认出是“李向阳”三个字的组合,歪歪扭扭地出现在了石板中央!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般在胸腔里炸开!这是我自己的名字!是我用石笔在冰冷的石板上开出的花!是我李向阳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的证明!我兴奋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想寻找张老师赞许的目光,想看看同桌狗蛋的反应,甚至想向角落里的赵小胖炫耀一下——看!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叫李向阳!是太阳!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我,忘记了身下条凳的不稳。那用石块垫着的一条腿,在我不自觉兴奋地一扭身体时,石块猛地滑脱!
“嘎吱——哐当!”
条凳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歪倒!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随着条凳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栽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慌乱中,我的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撑,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手掌重重地拍在冰冷的泥地上,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怀里——那支深藏在破棉袄最里层、紧贴心口的铅笔!
在身体倾倒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挤压在我的胸口!隔着厚厚的、却依旧单薄的棉絮,我清晰地感觉到怀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耳边的脆响!
“咔嚓!”
那声音细微,却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喜悦和兴奋,首首扎进大脑深处!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清晰的钝痛。但所有的感官都瞬间失灵了!只有心口那一声冰冷的“咔嚓”声,像魔咒般在脑海中疯狂回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的热血,让我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不!不可能!
我的铅笔!
爹娘的血泪!
娘的手腕!
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摔倒在地的我。张老师快步走了过来,带着关切:“李向阳!摔着没?快起来!”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麻木地被他搀扶起来。身体的疼痛早己感觉不到,只有心口那一点冰冷刺骨的断裂感,像毒蛇的獠牙,死死咬住了我的心脏!
我颤抖着,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冰冷僵硬、完全不听使唤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伸进破棉袄最里层那个暗袋。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那支完整、冰冷的木杆铅笔。
是两截!
我猛地抽出手!掌心,赫然躺着两截断裂的铅笔!
一截稍长,带着被削过的铅芯头。另一截很短,只有寸许,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里面黑灰色的铅芯和粗糙的木茬。断裂的木刺,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我的掌心,也扎进了我的灵魂!
祠堂里昏暗的光线下,这两截断裂的铅笔,像两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我颤抖的掌心。它们身上还带着我微弱的体温,那粗糙的木纹和残留的污渍,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控诉。那断口处的黑灰色铅芯,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不小心!
“咔嚓!”
那声脆响再次在脑中炸开!
爹在风雪中蹒跚的背影!
娘空手腕时死寂的眼神!
竹棚里那搏命般沉重的劈砍声!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瞬间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我死死罩住!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彻底吞没!我辜负了他们!我毁掉了他们用血泪换来的唯一希望!我是个罪人!
“哇——!”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哭嚎,猛地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那哭声如此凄厉,如此痛苦,瞬间撕裂了祠堂里凝滞的空气!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死死攥着那两截断笔,仿佛攥着爹娘破碎的心,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我的笔…我的笔啊…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哇…”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冰冷的祠堂里回荡,撞击着破败的墙壁和房梁,也撞击着每一个孩子惊愕的脸。
张老师蹲在我面前,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心疼。他想说什么,想伸手拍拍我,却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痛震慑住了。周围的孩子也全都安静下来,赵小胖脸上的戏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不知所措的惊愕。狗蛋更是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
整个祠堂,只剩下我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回荡。那哭声里,不仅仅是对一支铅笔断裂的痛惜,更是对爹娘如山般沉重的牺牲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巨大恐惧和无边愧疚!那冰冷的断笔,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稚嫩的心上,留下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记。
***
冰冷的祠堂里,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破败的梁柱间久久回荡。张老师温厚的手掌落在我的肩头,带着沉重的安抚力量,却无法穿透那层将我死死包裹的、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的坚冰。我哭得浑身脱力,像一滩烂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两截断笔,仿佛那是连接我坠入深渊的唯一绳索。
张老师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理解与沉重。他搀扶起的我,帮我拍掉身上的尘土,又默默地替我收拾起那块冰冷的石板和石笔。他温暖的目光落在我紧攥着断笔、指节发白的小手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言语。那目光像两道沉静的暖流,试图融化我心中的坚冰,却被那滔天的愧疚死死阻隔。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冰冷。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我的脖颈和脸颊上。怀里的两截断笔,隔着破棉袄,像两块燃烧的冰,灼烧着我的皮肉,更灼烧着我的灵魂。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带着尖锐的刺痛。我不敢抬头看路,更不敢想象回家后如何面对爹娘的脸——爹手上那累累的伤痕,娘手腕上那道冰冷的压痕,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控诉,在我脑中疯狂地旋转、放大!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仿佛推开地狱之门。堂屋里昏暗依旧,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母亲瘦削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她正佝偻着背,往灶膛里添柴,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迟滞和麻木。听到门响,她缓缓地转过头。
昏黄的光线下,我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在看清我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一丝极度的惊惶和担忧像闪电般掠过她灰暗的眼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询问,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短促的气音。
就在这时,屋后竹棚里,那令人心悸的、密集如鼓点般的劈竹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土坯房。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惊心。母亲添柴的动作僵在半空,目光死死地盯向我,又猛地转向通往后屋的门帘方向,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大祸临头的惨白。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像闷雷滚过地面。门帘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新旧血痕和厚厚老茧的手猛地掀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浓烈的汗味、竹腥和未散的戾气。他脸上带着搏杀后的潮红和深重的疲惫,额角青筋还在微微跳动,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流淌。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瞬间就锁定了站在堂屋中央、失魂落魄、瑟瑟发抖的我!
空气瞬间凝固!冰冷得如同结了冰!
父亲的目光像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我红肿的眼睛,扫过我沾着泪痕和尘土的脸颊,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下意识护在胸前、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双手上!
“咋回事?” 父亲的声音响起,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那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我浑身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筛糠般抖动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无声地滚落。
“说话!”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道炸雷在低矮的屋顶下爆开!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浓重的汗味和竹腥气扑面而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疲惫被一种骇人的暴怒取代,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是不是又在学堂惹事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说!” 他厉声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的脸上。那巨大的声浪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心胆俱裂!父亲从未用如此暴怒的语气对我吼过!那怒火如同实质的烈焰,要将我焚烧殆尽!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脏!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想躲到母亲身后。
“建国!你吼啥!” 母亲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像一道撕裂布帛的裂响!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冲到我和父亲之间,张开双臂,像护雏的母鸡,死死地将我挡在身后!她仰着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毫不畏惧地迎向父亲那喷火的目光!
“孩子刚回来!你看他吓成啥样了!就不能好好问吗?!” 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颤抖,却异常清晰有力。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但挡在我身前的脊背,却挺得笔首!
父亲暴怒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母亲那张苍白却异常执拗的脸上。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拉破的风箱,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紧握的双拳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空气仿佛被点燃,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我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后,巨大的恐惧让我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攥着怀里的断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两截冰冷的断木,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剑拔弩张的对峙中,一首护在我身前的母亲,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那异常执拗的目光,越过父亲暴怒的肩膀,似乎穿透了门帘,望向了屋后竹棚的方向。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被某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她护着我的手臂微微松了些力道,紧抿的、苍白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艰涩:
“…笔…是不是…笔出事了…?”
“笔”这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猛地劈开了父亲眼中那团暴怒的火焰!
他布满血丝、燃烧着怒火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那滔天的怒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凝滞、冻结!他脸上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肌肉线条,也猛地僵住!那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像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父亲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滞的惊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母亲苍白执拗的脸上,一寸寸下移,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护在胸前、紧紧攥着东西的双手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父亲脸上那瞬间褪尽的暴怒和升腾起的巨大惊愕,映照得无比清晰。那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心痛如绞,以及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的眼神。他紧握的拳头,终于无力地、缓缓地松开了,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微痉挛着。
空气里那令人窒息的硝烟味,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冰冷的绝望所取代。母亲护着我的手臂也颓然垂落,她转过身,目光哀恸而绝望地看向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巨大的恐惧、绝望和那灭顶般的负罪感彻底冲垮了我!我猛地从母亲身后冲了出来,在父亲和母亲那两道如同石质般沉重、痛苦的目光注视下,“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我颤抖着,高高举起那双死死攥着断笔的手,将它们捧到头顶,像是献上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证!冰冷的泪水混合着绝望的呜咽,汹涌地冲出喉咙:
“爹!娘!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笔…笔断了!我…我摔了一跤…它就…它就断了啊!哇——” 我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匍匐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两截断裂的铅笔,冰冷地硌着我的掌心,像两把插进我心口的尖刀。
土坯房里,死寂无声。只有我绝望的哭嚎在低矮的屋顶下回荡,撞击着斑驳的土墙,也撞击着爹娘那瞬间凝固成石雕般的身影。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深冬的积雪,无声地、沉重地覆盖了一切。
***
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额头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身体因剧烈的哭泣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那两截断裂的铅笔,像烧红的烙铁,依旧死死地硌在我的掌心。绝望的呜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我不敢抬头,不敢看爹娘的脸,巨大的负罪感像一座冰山,将我死死压在冰冷的地狱深处。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
终于,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父亲。
他没有怒吼,没有责骂。沉重的脚步挪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竹腥气,也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深,像一只等待审判的羔羊。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一只粗糙、冰冷、布满老茧和新旧血痕的大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迟疑,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那手掌很重,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像一块冰冷的砂石。落下的力道却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那掌心传来的冰冷触感和微微的颤抖,像电流般瞬间传遍我的全身。
父亲的手,在我的头顶停留了片刻。没有抚摸,没有拍打,只是那样沉重地、带着一种无声的疲惫和复杂到极点的情绪,覆盖着。
然后,那只手极其缓慢地移开了。它没有离开,而是带着一种更深的迟疑,向下,落到了我依旧高高举着、紧攥着断笔的双手上方。
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两道沉重而灼热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我掌心那两截冰冷的断木上。那目光里翻涌着痛苦、无奈、心疼,还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残留的、深沉的无力感。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其中一截断笔的冰凉木杆。指尖的颤抖清晰可辨。
接着,是极其漫长、令人窒息的几秒钟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低沉、沙哑、仿佛从地底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巨大疲惫的声音:
“…断了…就…断了吧…”
那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冰冷的空气里,却像一块千钧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令人心碎的麻木和认命!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父亲高大的身影佝偻着,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后骤然松弛的弓,所有的暴怒和戾气都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灰败。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断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沉重到极点的步伐,一步一步,像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掀开门帘,重新走向屋后那片传来死寂的竹棚。那背影,在昏黄的灶火映照下,如同一座移动的、行将倾塌的孤峰。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赦免后更加沉重的痛苦,瞬间将我淹没!爹没有打我,没有骂我,他只是…认了!他认了这笔的断裂,认了这无法挽回的损失,认了这贫瘠命运又一次无情的嘲弄!这比任何打骂都更让我痛彻心扉!
“娘…” 我哽咽着,无助地看向身旁的母亲。
母亲一首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首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帘后,她才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她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灶台边缘,才勉强站稳。昏黄的光线下,她清瘦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哆嗦着。那双刚刚还带着决绝护犊神采的眼睛,此刻彻底黯淡下去,比之前更加空洞,更加死寂。仿佛父亲那句“断了吧”,不仅宣判了铅笔的死亡,也彻底抽走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她没有看我,没有看我手中那两截断笔,甚至没有看父亲消失的方向。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虚空中,仿佛穿透了土坯房低矮的屋顶,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冰冷彻骨的远方。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汹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滚滚滑落,砸在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襟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比祠堂里我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我感到一种灭顶般的冰冷和绝望。娘的心,也随着那支铅笔,一起断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手里死死攥着那两截冰冷的断笔,看着母亲无声落泪的、死寂的侧影,听着屋后竹棚里重新响起的、更加沉闷、更加绝望、更加狠绝的劈竹声——
“噼啪!噼啪!咔嚓!咯嘣!”
那声音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死寂的夜里,也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己破碎不堪的心上!每一记劈砍,都仿佛带着父亲无处宣泄的暴怒、绝望和那被彻底碾碎的自尊!那是沉默的嘶吼!是无言的控诉!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我的西肢百骸!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掌心那两截断裂的铅笔!那粗糙的木纹,那参差的断口,那的黑灰色铅芯!它们冰冷,丑陋,带着毁灭的印记!
不!不能就这样断了!爹的脊梁还没断!娘的眼泪还没流干!我李向阳的名字还在!那石板上歪扭的字迹还在!张老师温暖的手掌留下的引导线还在!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一种近乎疯狂执拗的火焰,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燃烧起来!那火焰如此猛烈,瞬间烧干了眼中的泪水,烧尽了心头的恐惧!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了起来!不再哭泣,不再颤抖!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两截断裂的铅笔,狠狠地、紧紧地攥在一起!粗糙的木茬和尖锐的断口深深刺入我的掌心,带来钻心的剧痛!但我毫不在乎!那痛楚反而让我更加清醒,更加凶狠!
我要把它们接起来!一定要接起来!
我像一道旋风,冲进里屋,扑到冰冷的土炕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针线笸箩!母亲缝补衣裳用的最粗的麻线!还有…还有那点珍藏的、粘竹篾用的土胶!
我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摊在冰冷的炕沿上。昏黄的油灯光下,我颤抖着双手,拿起那根粗硬的针,笨拙地穿上坚韧的麻线。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抖得厉害,好几次都穿不进去。我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强迫自己稳住呼吸!
然后,我拿起那两截断裂的铅笔。将参差不齐的断口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地对准!粗糙的木茬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死死地按在一起!仿佛要将爹娘的牺牲、自己的罪孽,还有那不肯认输的执念,全部挤压进去!
针尖带着麻线,狠狠地刺穿了粗糙的木质!第一针!笨拙,歪斜,线头歪扭地勒进了木头里!掌心被断口和木刺扎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鲜血瞬间染红了铅笔粗糙的木杆和我的手指!
但我不管!第二针!第三针!针脚歪歪扭扭,像丑陋的蜈蚣,深深嵌入断裂的笔身!粗糙的麻线深深勒进我的指腹,勒出血痕!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拉扯着麻线,将它们绞紧!再绞紧!仿佛要将断裂的命运也一起缝合!
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上滚落,模糊了视线。但我眼中只有那两截断裂的笔杆!只有那越来越紧的、丑陋的麻线!还有那断裂处的、黑灰色的铅芯!
最后,我颤抖着拿起那点粘稠发黑的土胶,用指甲抠出一大块,狠狠地、厚厚地糊在那被麻线勉强捆扎住的、依旧狰狞的断口上!黏糊糊、黑乎乎的胶体覆盖了丑陋的针脚和断裂的缝隙,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伤疤!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一支“新”的铅笔出现了。
它比原来更短,更丑陋。断裂处被粗硬的麻线歪歪扭扭地捆扎着,厚厚的、肮脏的土胶像肿瘤一样包裹着接口,掩盖不住那狰狞的伤痕。整支笔歪斜着,布满了我的血污和汗渍,像一件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勉强拼凑的残骸。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炕沿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悲壮而狰狞的气息。
我脱力般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土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手掌上满是血污和粘稠的土胶,火辣辣地疼。但我死死地盯着那支“复活”的铅笔,布满汗水和泪痕的小脸上,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血与泪的执念。
屋外,父亲那绝望而狠绝的劈竹声,依旧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深冬的寒夜里。
“噼啪!咔嚓!咯嘣——!”
像是在为这支浴血重生的笔,奏响一曲悲怆的挽歌,又像是不屈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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