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提着那盏昏黄却倔强的马灯,像一枚投入怒海狂涛的星辰,彻底消失在墨黑与风雪交织的茫茫夜幕深处。他带走的,是那几张簇新的、带着体温的“大团结”,更是父亲活下去的唯一渺茫希望。土坯房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只有屋外狂风的凄厉尖啸,如同永不疲倦的冤魂,反复冲撞着摇摇欲坠的门窗,发出“哐当哐当”的呻吟。
里屋的土炕上,父亲高大的身躯深陷在单薄破旧的被褥里,像一座沉默的、正在崩塌的山峰。张老师临走前留下的小油灯,灯芯捻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角落里挣扎着,投下微弱而摇晃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父亲那张死灰般的脸。他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干裂发紫的嘴唇微微张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令人心悸的痰音,如同破风箱在胸腔里艰难地拉扯。那声音短促、沉重,仿佛每一次吸气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生命力的流失。母亲枯坐在炕沿边,一只枯瘦冰凉的手紧紧握着父亲那只没有缠布条的手腕,仿佛那是连接他生命唯一的绳索。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湿布,不停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父亲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的虚汗。她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红肿的眼眶和一片死寂的绝望。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清瘦的侧影,那曾经因二十块钱而短暂燃起的微光,此刻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
我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灰色信纸仔细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剩下的十几张“大团结”。那簇新的纸张边缘硌着我的胸口,带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质感。它们不再是通往“前程”的钥匙,也不再是冰冷的“耻辱”,它们是父亲活命的希望,是沉甸甸压在我心口的、名为“赎罪”的巨石!那支崭新的“英雄”钢笔,此刻像一根冰冷的钢钉,死死地楔在我的贴身口袋里,笔帽坚硬的金属顶端抵着肋骨,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每一次父亲那艰难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喘息响起,这刺痛就尖锐一分,提醒着我这场灾难的根源——那支笔,那篇作文,那二十块钱!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地盯着父亲灰败的脸,耳朵里灌满了风的咆哮和那令人心碎的喘息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张老师…张老师能找到人吗?郎中会来吗?爹…爹能撑到那时候吗?这钱…这钱真的能救爹的命吗?一个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脑中疯狂噬咬。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如同冻僵的河流,艰难地、几乎停滞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炕上的父亲,那沉重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喘息声,突然毫无预兆地停歇了!
死寂!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
母亲擦拭虚汗的动作猛地僵住!她惊恐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我的喉咙!爹…爹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父亲那深陷的眼窝里,那紧闭的眼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撑开了一条极其微小的缝隙!那缝隙里,露出的不再是往日的深潭,而是一片浑浊的、死气沉沉的灰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尘埃!没有焦点,没有神采,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和茫然!
“呃…嗬…”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艰难地从父亲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我和母亲的耳畔!
“建国!建国你醒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扑到父亲枕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父亲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仿佛要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我也像被电击般猛地扑到炕沿边,含着泪,声音带着哭腔:“爹!爹!你感觉怎么样?张老师去请郎中了!就快来了!我们有…有钱!有钱给你治伤!”
父亲浑浊空洞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气,才从虚无的屋顶艰难地移开。那目光像两道沉重而迟滞的探照灯,一点点地扫过母亲泪流满面、充满希冀的脸庞,最终,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他那双缠满渗血布条、无力垂在身侧的手,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只有一根食指,极其微弱地向上抬了抬,指向我…指向我胸口的位置。
我猛地低头,顺着父亲那根颤抖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手指方向看去——是我的胸口!是我贴身藏着钢笔和钱的地方!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瞬间击中了我!爹…爹他是在问那支笔!那支带来荣耀也带来灾难的笔!那支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笔!
“笔…爹…笔在这里!”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慌乱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崭新的“英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在昏黄的油灯光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我双手捧着它,像捧着最珍贵的贡品,递到父亲眼前。“爹!你看!笔在这里!好好的!张老师给的!县上奖励的!它…它能写文章…能…” 我的声音哽咽,语无伦次。
父亲浑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聚焦在那支冰冷的钢笔上。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无意义的“嗬…嗬…”声。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迷茫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过了许久,他那根微微抬起、指向我的食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改变了方向。它不再指向我,也不再指向那支钢笔。它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挪向了他自己那只被母亲紧紧握着、没有缠布条的手掌。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宽大,粗糙,骨节粗大变形。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硬得像一层龟裂的树皮。指腹和虎口处,是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深深浅浅的疤痕——那是常年与竹篾搏斗留下的印记,是无数次被篾刀划破、被竹刺扎穿、被冻裂又愈合的勋章。此刻,这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掌心朝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片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土地。
父亲浑浊的目光,死死地、极其执着地钉在他自己那只摊开的、伤痕累累的掌心之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某种难以理解的、近乎偏执的渴望!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用力的“嗬…嗬…”声!那只摊开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也随着他急促的喘息而微微颤抖着!
“爹…爹你想干什么?” 母亲看着父亲这怪异的举动,又惊又急,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你要什么?喝水吗?还是哪里疼?”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那只颤抖的、摊开的掌心,又看看父亲那双死死盯着掌心、充满难以言喻渴望的浑浊眼睛。一个模糊而震撼的念头,如同闪电般猛地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笔…” 我喃喃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支冰冷的钢笔。
父亲浑浊的目光猛地转向我!那目光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和肯定!他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加急促,那只摊开的、颤抖的手掌更加用力地向上抬了抬!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明白了!爹他…他是要我…要我用这支笔…在他掌心上写字!
这个认知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我颤抖着,用那只同样布满冻疮裂口、此刻却异常稳定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那支崭新的、冰凉的“英雄”钢笔!我拔开了笔帽!金色的笔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峻而锐利的光芒!
“娘…爹…爹他是要…要我在他手上写字…”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母亲惊愕地看着我,又看看父亲那只执着摊开的、布满伤痕的掌心,再看看我手中那支闪着寒光的钢笔,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但她没有阻止,只是紧紧地、更紧地握住了父亲那只没有摊开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手指。我俯下身,凑近父亲那只摊开的、如同古老大地般的手掌。冰凉的笔尖悬在掌心上方,微微颤抖。墨蓝色的墨水凝聚在笔尖,像一颗饱含千钧之重的露珠。
写什么?爹想让我写什么?
祠堂里飘来的第一个字?张老师温暖手掌引导下划出的第一道白线?那篇带来荣耀和灾难的作文?还是…还是那个顶天立地、支撑着我们在这绝望寒冬里挣扎求生的…
“人”!
这个字如同惊雷,在我心中轰然炸响!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和一种被巨大酸楚淬炼出的虔诚!我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愧疚、所有的希望,全部灌注到那一点冰冷的笔尖!
笔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和一种被巨大痛苦淬炼出的决绝,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在了父亲掌心那片最厚实、布满最深沟壑的老茧之上!
“沙…”
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冰凉的、金属的笔尖,触碰到父亲掌心那粗糙如同砂纸、厚实如同树皮的老茧。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质感的阻力感传来。笔尖没有像在纸上那样顺畅地滑行,而是微微地、带着一种滞涩感,在那坚硬粗糙的皮肤表面艰难地移动着。
墨蓝色的墨水,不再是流畅地流淌,而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笔尖的压迫下,艰难地渗入那一道道如同沟壑般深邃的掌纹和厚茧的缝隙之中。它不再是清晰的线条,而像是一条在古老龟裂的大地上艰难开掘的、极其细微的蓝色溪流,缓慢而执着地向前延伸。
一笔。一横。从左到右,横贯整个掌心最宽阔的部分。
粗糙的老茧摩擦着冰凉的笔尖,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质感的滞涩感。墨蓝色的墨水艰难地渗入深深的掌纹。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只被我书写的手掌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的闷哼!仿佛那冰凉的笔尖和渗入的墨水,带着电流,穿透了厚厚的茧皮,首刺灵魂深处!
我心头一紧,笔尖微微一顿,几乎要抬起。
但就在这时,父亲那只被我书写的手掌,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不再紧绷,不再抗拒!甚至…那根一首微微颤抖的食指,也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抬了抬!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继续!
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和滚烫暖流的力量瞬间注满了我的手臂!我咬紧牙关,更加专注,更加用力!无视指腹冻疮裂口传来的刺痛,无视笔尖在粗糙皮肤上移动的艰涩!我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地发力!
第二笔!一撇!从一横的中间靠右位置,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斜斜地向下、向左撇出!笔尖深深地陷入掌心的皮肉,墨蓝色的墨水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生命之泉,沿着那斜斜的轨迹,顽强地渗透、蔓延!
父亲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那只被我书写的手猛地握紧了一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自己的掌心!但他喉咙里那压抑的闷哼却变成了一声更加深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他摊开的手掌,彻底松弛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顺从!那浑浊空洞的眼睛,此刻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他自己的掌心之上!那目光里,所有的迷茫和疲惫似乎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渴望所取代!
第三笔!一捺!从一横的中间靠左位置,稳稳地、有力地向右下方捺去!这一捺,饱含着我对父亲如山般沉默的爱的全部理解,饱含着对他承受所有苦难的无限愧疚,更饱含着对他能活下去的最深切的祈愿!笔尖沉稳地划过粗糙的皮肤,墨蓝色的线条与那一撇在掌心下方稳稳地交汇!
最后一笔!稳稳地落定!
一个墨蓝色的“人”字!一个歪歪扭扭、笔画深浅不一、边缘被粗糙的掌纹和老茧晕染得有些模糊的“人”字!却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深深地烙印在了父亲那只摊开的、布满无数伤痕和厚茧的、如同古老大地般的掌心之上!
墨蓝色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新生的、带着血泪温度的烙印,深深地嵌入了那片饱经沧桑的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声。雪声。父亲沉重的喘息声。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掌心下那冰凉的笔尖触感,墨迹在粗糙皮肤上晕开的微凉湿意,以及父亲那只彻底松弛、微微颤抖的手掌。
父亲浑浊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死死吸住,一动不动地、死死地钉在他自己掌心那个墨蓝色的“人”字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东西——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深入骨髓的剧痛!是被某种沉睡己久的东西骤然唤醒的巨大悸动!那层覆盖在眼底的、死气沉沉的灰翳,仿佛被这墨蓝色的字迹狠狠刺穿,露出了底下剧烈翻腾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情感洪流!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近乎窒息的艰难。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拉动的怪响。他仿佛想说什么,想喊出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
那泪水浑浊,粘稠,带着浓重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它们滚过他灰败凹陷的脸颊,流过布满汗渍和污垢的沟壑,砸在冰冷的土炕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爹…”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巨大的酸楚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再也握不住那支笔,“英雄”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炕席上。我扑上去,用两只手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父亲那只被我书写的手!我的手冰冷,布满冻疮裂口,而父亲的手更加冰冷,粗糙如同砂石,此刻却在我掌心剧烈地颤抖着!
“爹…爹您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让我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也滴落在他掌心那个墨蓝色的“人”字上。墨迹瞬间被泪水晕染开来,变得更加模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高亢的呼喊,穿透了狂风的呼啸!
“李大哥!秀兰嫂子!开门!快开门!”
“郎中请来了!张老师把人请来了!”
“快!快开门!”
是张老师的声音!还有几个陌生而焦急的男声!
母亲猛地抬起头,灰败绝望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是张老师!是张老师回来了!郎中来了!建国!你听见了吗?郎中来了!你有救了!” 她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下炕,连滚带爬地扑向堂屋!
巨大的希望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笼罩土坯房多日的绝望阴霾!我紧紧攥着父亲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含着泪,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喜悦呼喊:“爹!爹您听见了吗?张老师回来了!郎中来了!您有救了!爹!您要撑住!您要撑住啊!”
父亲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他掌心那个被泪水晕染得模糊的“人”字。汹涌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但他那急促而艰难的喘息,似乎在这一声声呼喊和那越来越近的砸门声中,极其微弱地…平稳了一丝丝?他那双死气沉沉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那翻腾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痛苦洪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狂风暴雨中,遥远天际划过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星芒?
院门被母亲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
狂暴的风雪瞬间裹挟着几条高大的、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冲了进来!为首的是张老师!他浑身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眉毛胡子上都结着冰凌,脸色冻得发青,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急切!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同样冻得够呛的干瘦老头,还有两个村里平日里还算厚道的壮年汉子!
“快!人在里屋!” 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率先冲了进来!昏黄的油灯光下,他一眼就看到了炕上人事不省的父亲和紧紧攥着父亲手的我,以及父亲掌心那一片刺目的墨蓝色和脸上汹涌的泪水!
张老师的脚步猛地一顿!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凝固!他死死地盯着父亲掌心那个模糊的“人”字,又猛地看向我,看向地上那支掉落的钢笔,再看向父亲脸上那汹涌的、浑浊的泪水!他那张被冻得发青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极其震撼的神情——是难以置信?是巨大的心痛?还是被这无声的、惨烈而神圣的交流所深深触动?
但只是一瞬!救人的急切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回过神,对身后背着药箱的干瘦老头急声道:“孙郎中!快!快看看!”
那干瘦的孙郎中也被父亲的样子和掌心的字惊了一下,但他没有多问,立刻放下药箱,凑到炕边,动作麻利地检查起来。
小小的土坯房里,瞬间挤满了人,充满了紧张而忙碌的气息。孙郎中解开父亲手上染血的布条,查看伤口,又翻开眼皮,诊脉,眉头越皱越紧。张老师和那两个汉子在低声商量着什么。母亲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我依旧紧紧攥着父亲那只冰冷的手,没有松开。掌心下,那个墨蓝色的“人”字,被父亲的体温和我的泪水微微焐热了些许。墨迹晕染开来,边缘模糊,却更加深沉地融入了那片布满伤痕和厚茧的土地。
我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墨蓝色的字迹上,也滴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窗外的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但在这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里,在这片被泪水浸透的掌心之上,一个用冰凉的笔尖、滚烫的泪水、沉重的代价和无边的祈愿共同写下的“人”字,正如同在冻土最深处、在绝望废墟之上悄然萌发的、带着血泪温度的嫩芽,无声地宣告着生的挣扎与不屈。而希望,如同张老师带回的那盏马灯,虽然微弱,却己刺破了这漫长而绝望的雪夜,带来了第一缕微茫却真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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