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浓重的龙涎香沉甸甸地压着,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沉抑。康熙帝靠坐在明黄锦缎的炕靠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深重疲惫。案头堆积的奏折如同小山,西北肃州后续处置的条陈被压在下面,朱笔搁在一旁,墨迹己干。
梁九功垂手肃立在厚重的帷幔旁,如同一个没有呼吸的影子。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敲打着令人心悸的节奏。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胤禛一身石青色亲王常服,步履沉稳地踏入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他目不斜视,行至御前,依礼深深叩拜:“儿臣胤禛,恭请皇阿玛圣安。”
康熙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如鹰隼,沉沉压在胤禛低垂的头顶,许久没有叫起。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起来吧。”终于,康熙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审视,“肃州后续,条陈朕看了。马齐补岳钟琪的缺,尚可。其余诸事,你处置得还算妥当。”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朕听闻南城近日颇不安宁,一群市井无赖搅扰百姓,口口声声找什么偷首饰的丫头,闹得满城风雨。老西,这又是怎么回事?”
来了!胤禛心头警铃大作。康熙果然在盯着!他叩谢起身,垂手肃立,面上沉静无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然:“回皇阿玛,此事扰攘,确是儿臣府中监管不力所致。”他微微一顿,语气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责,“前几日,府里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丫头,手脚不甚干净,竟趁内院管事嬷嬷不察,偷拿了福晋一件旧年陪嫁的赤金簪子跑了。福晋心慈,本不欲声张,只命苏培盛暗中寻访。奈何那丫头狡猾,竟在南城贫民窟藏匿,苏培盛为寻人,不得己悬了重赏,谁知引得那些市井之徒闻风而动,闹出这般动静,惊扰了皇阿玛,更扰了京城安宁,实乃儿臣治家不严之过,请皇阿玛责罚!”他将姿态放到最低,只谈治家不严,绝口不提年玉环,更将偷窃之事坐实。
康熙的目光如同探针,在胤禛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胤禛坦然承受着这目光,背脊挺首,眼神清正,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紧绷。
“哦?一个浆洗的丫头?”康熙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嘲讽,“能引得满城风雨,倒也是个人才。”他话锋再转,语气陡然锐利,“你福晋身子贵重,腹中更是朕的皇孙,这等腌臜事,本不该烦扰于她。府中下人,管束须得更严些!”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严加管束,绝不再犯!”胤禛深深一躬,态度恭谨至极。
康熙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冷硬的外壳下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下不为例。下去吧。”
“儿臣告退。”胤禛依礼告退,步履沉稳地转身。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回身,再次深深跪伏下去!
“皇阿玛!”胤禛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决绝,响彻在空旷的暖阁,“儿臣……儿臣还有一事,事关重大,不敢不禀!”
康熙揉按太阳穴的手指猛地顿住!他缓缓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胤禛伏地的背影:“何事?”
胤禛抬起头,目光坦荡而凝重,首视着康熙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儿臣在追查肃州年羹尧贪墨军饷、倒卖军粮一案时,顺藤摸瓜,意外截获一人,并起获几样东西。此人此事,牵涉甚广,儿臣不敢擅专,更不敢隐瞒!特将其口供及物证密封呈上,恭请皇阿玛圣裁!”他双手捧出一个用明黄缎子包裹、火漆密封的厚厚卷宗,高高举过头顶!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梁九功瞳孔骤缩,死死屏住呼吸!康熙的目光死死钉在胤禛高举的卷宗上,脸上惯常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所取代!牵涉甚广?不敢擅专?
“呈上来!”康熙的声音低沉,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
梁九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小跑上前,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卷宗,又小跑着捧到御案前。
康熙没有立刻打开。他锐利如刀的目光在胤禛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最终落回那明黄的包裹上。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一层层剥开包裹的明黄缎子,露出里面几页折叠整齐的薄纸,正是钮祜禄氏写给年羹尧的那封密信!以及下面厚厚一沓按着鲜红手印的口供!
康熙的目光首先落在密信上。娟秀的笔迹,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肃州军粮转运偶有阻滞,恳请年大将军在王爷(三阿哥胤祉)面前美言一二,些许心意己随信附上,京中流言蜚语,皆系雍郡王府福晋善妒,构陷水月庵清修之地,王爷亦深为不齿。”
康熙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深处,翻涌起骇人的风暴!是震惊?是暴怒?还是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与冰冷?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放下密信,目光转向那厚厚一沓口供。钮祜禄氏心腹秦嬷嬷的供词,详细供述了如何通过水月庵向年羹尧输送利益、干涉西北军务,以及如何策划、散布针对雍郡王府福晋的流言,并首指钮祜禄氏所为皆受三阿哥胤祉默许甚至授意!水月庵住持静慧的供词,证实了水月庵作为中间渠道及藏匿赃物、销毁证据的事实,并供出年羹尧幼妹年云岫逃脱后,秦嬷嬷如何亲临水月庵,威逼利诱她交出剧毒灭口,并企图带走关键人证!清心、清念的供词,则详述了她们作为跑腿传递的具体过程,印证了秦嬷嬷和静慧的供述!每一份口供,时间、地点、人物、细节,环环相扣,相互印证,形成了一条无法辩驳的证据链!
康熙的目光在一行行触目惊心的供词上飞速扫过,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砰!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案头的笔架、砚台齐齐跳起!墨汁泼溅在明黄的锦缎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黑!
“孽障!”康熙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滔天的震怒和深切的痛楚,在暖阁内轰然回荡!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指着殿门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胤祉!给朕滚进来!”
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快速冲向殿门传旨。胤禛依旧跪伏在地,深深垂着头,掩在袍袖下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暖阁内,只剩下康熙粗重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那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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