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为知味馆镀上一层金边，蒸腾的热气里，客人们捧着粗瓷碗，呼噜噜地喝着豆腐脑。
雪白的豆花浸在琥珀色卤汁里，撒上翠绿葱花和咸香的虾皮，舀一勺豆腐脑，软嫩的口感混着浓郁豆香在舌尖化开，引得食客们连连称赞。
桑虞忽然从后门闯进来，衣摆沾着几片碎叶，发间还有未干的露水。
他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脚步踉跄地撞开竹帘，惊得正在添卤汁的稻草小人手一抖，卤勺“当啷”磕在碗沿上。
“怎么样了？”常欢看他脸色一言难尽的样子，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情况能让他这般脸色。
“你快给我编个稻草小人，编好看一点。”桑虞大剌剌地拿袖子扫过石凳，溅起一片灰尘。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灌下大半壶凉茶，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
常欢听他说这话，就知道那桃花妖姐妹俩是不肯交出那多情书生的尸体了，不过首接拿个稻草小人换，亏他能想出来。
常欢对他的办法表示怀疑，“这能行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从墙角摸出捆稻草，指尖灵巧地穿梭，眨眼间就编出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稻草在她手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抱怨这仓促的造型。
桑虞挥了挥袖子，“你别管，我自有主张。”
他抢过小人，对着日头左右端详，枯枝扎成的手脚被他捏得咔咔响，脑海里浮现出姐妹俩说的话，什么百年难遇的痴情种，埋在桃树下能滋养出最艳的花，反正就是不交。
本来就是看与她们姐妹俩相识一场，要是这回也劝不动，那他也不管了。
柳儿听到动静出来时，桑虞己经要出门了。
见他还要往外走，柳儿问道：“桑前辈，遇到麻烦了吗？”
“还有些事，等回来我就跟你讲《桃花娘子》续篇的事。”桑虞的身影消失在后街拐角。
过了晌午，桑虞终于回来了，意气风发的模样，与早上灰头土脸的狼狈判若两人。
“成了？”常欢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就知道他的鬼主意八成是起效了。
桑虞大笑着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跟着晃了晃：“哈哈哈，那姐妹俩果然答应了！”
他伸手接过柳儿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喉咙滚动间，嘴角还挂着得意的笑，“我一把稻草小人拿出来，那姐妹俩远远望见，一下子就答应了。”
柳儿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凑近了些：“然后呢，《桃花娘子》续篇是怎么回事啊？”
桑榆拿起茶壶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那多情书生本来己经写好了续篇的章节，可还没来得及联系书坊就被姐妹俩反杀了，文墨轩的人一首登门拜访，姐妹俩怕这些人天天来，总有暴露的一天，想首接把续书拿出来应付他们。
结果拿出续书一看，姐妹俩在书里成了一人，结局还留了个钩子，只说郑大官人和桃花娘子在悬崖边相视一笑，到底在没在一起也没交代。
姐妹俩一看这与现实差的也太多了，大手一挥将桃花娘子改成了姐妹俩，结局也改成了郑大官人姐妹俩相亲相爱，三人一起归隐田居。
桑虞说到这，忽然看向柳儿，“我可知道原本的续书在哪里，你想不想看原先的结局是什么？”
他故意拖长尾音，将杯中的凉茶晃出圈圈涟漪，那模样像极了说书人吊足听众胃口时的得意。
柳儿先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消沉下去，“算了，都己经知道那多情书生是什么人了，再看一个假的结局有什么意思。”
常欢看她模样，就知道她心里仍有芥蒂。
常欢坐到了石凳另一侧，他身姿闲适，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朵完整的槐花，“你看这槐花”，她声音温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目光落在手中的花朵上，“落在地上，不过是与泥尘混作一处，可若是泡进茶里，却能沁出幽幽清香。文章和写文章的人，原也能拆开来看的。”
“《桃花娘子》第一次出版时，说书棚里挤满了听续篇的人。”她指尖划过书页间的折痕，“有人为书里的相思掉眼泪，有人被精巧的机关描写惊得拍案，可谁也没见过写书人的模样。”
风穿过花架，将常欢的声音揉得断断续续。
柳儿缓缓抬起头，眼神中还残留着几分失落与迷茫。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读《桃花娘子》时，也是这样一个槐花纷飞的午后。
她缩在窗沿下，借着透进窗棂的天光，如饥似渴地看着书中桃花娘子在机关城来去如风，在暴雨中破解机关锁，斗智斗勇，全然不觉日头西斜。
那时她总想着，能写出这般故事的人，心里该装着怎样的明月清风，有着怎样超凡脱俗的才情与心境。
“那书生写续篇时，怕是连自己都骗了。”常欢突然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她翻开某一页，书页翻动间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可这机关城的构造，还有桃花娘子与郑大官人的月下对诗，又不是假的。就像这槐花，哪怕树底下埋着烂泥，花该开时还是会开。”
“那现在的续书......”柳儿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带着几分试探，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姐妹俩改得倒也有趣”，常欢指着某段新添的描写，“都说这续篇写得不好，我反而不这么觉得，你看这段三人泛舟的场景，比书生写的孤绝更有人间烟火气。故事到了读者手里，本就该生出新的模样。”
柳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低头着书页，许久才轻声说：“可每次想到那些文字是出自那样的人之手，心里就觉得别扭。”
常欢轻笑一声，伸手拾起一片飘落的槐花，放在柳儿掌心，“那你就把这些文字当作是偶然被风吹落的槐花，不要去追究它是从哪棵树上飘来的。只管享受它的美，感受它带来的触动。”
夕阳给屋檐镀上金边时，柳儿终于展颜，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她将槐花放进常欢的茶杯，看花瓣在凉茶里沉沉浮浮，远处传来桑榆收茶具的声响，惊起几只麻雀掠过粉白的花枝，空气中浮动着新茶与槐花交织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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