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清亮的女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程念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中，再次激起层层涟漪。
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精致米色套装，妆容得体，气质温婉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正带着一丝探寻和几分惊喜地看着他。女人的长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耳朵上戴着小巧而闪亮的钻石耳钉，手腕上则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名牌手表。
程念的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迅速搜寻着关于眼前这个女人的记忆。
片刻之后，一个模糊的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方晓雯。
高中时期，他们班的文艺委员，一个性格开朗活泼，喜欢唱歌跳舞的女孩。那时候，她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干净的校服，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只是，眼前的方晓雯，与记忆中那个青涩的少女相比，早己脱胎换骨，变得成熟而精致，浑身散发着成功职业女性的干练与自信。
“方晓雯？”程念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听到程念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方晓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底也漫上了一层重逢的喜悦：“真的是你啊，程念！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你……你变化好大，差点没认出来。”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熟稔，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十年的漫长时光和巨大的身份差异。
程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容：“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你……也变了很多，更漂亮了。”
“哈哈，你还是那么会说话。”方晓雯被他夸得心情很好，大大方方地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被她掩饰了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去跟大家好好聊聊。毕业之后，你就销声匿迹了，我们都以为你出国深造了呢。”方晓雯端起面前的红酒杯，轻轻晃了晃，语气随意地问道。
程念的心微微一沉。出国深造？他倒是想。只可惜，命运从未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落寞，低声道：“没有，一首都在国内。只是……毕业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就没怎么跟大家联系了。”
“哦……”方晓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是个聪明人，从程念那身略显寒酸的衣着和眉宇间的疲惫，隐约也能猜到他这些年大概过得并不如意。
同学会上，总有一些人是来寻找慰藉，重温旧梦的，也总有一些人，是来接受现实的残酷对比的。
“对了，程念，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啊？”方晓雯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松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程念的指尖微微一僵。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自己是个靠打零工和卖画勉强糊口的落魄画家吗？在这样衣香鬓影，人人都在炫耀成功的场合，他的“职业”只会显得更加寒酸和可笑。
他沉默了片刻，含糊其辞道：“就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方晓雯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有再深究，转而聊起了其他同学的近况。
“你看到前面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了吗？那是王涛，当年坐在你后排那个调皮鬼，现在自己开了家装修公司，生意做得可大了。”
“还有那个穿着红色礼服的，是我们的班花李静，嫁了个富二代，现在是全职太太，天天在朋友圈晒包晒旅游，可滋润了。”
“喏，那边正在跟李老师说话的，是学习委员张浩，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博士，现在在一家科研机构工作，听说都快评上教授了。”
方晓雯如数家珍般地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
程念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努力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少年少女对应起来。
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曾经的同窗好友，如今早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人平步青云，有人碌碌无为，有人实现了当年的梦想，也有人早己被现实磨平了棱角。
而他，似乎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对了，”方晓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语气对程念说道，“你知道吗？周凛……他好像还是单身呢。”
“轰——”
程念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周凛……单身？
怎么可能？
像他那样优秀耀眼的人，身边怎么可能缺少追求者？他应该是妻贤子孝，家庭美满才对。
“真的假的？”程念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干涩。
“我也是听赵鹏飞说的，好像是真的。”方晓雯眨了眨眼睛，语气笃定地说道，“你想啊，如果周董结婚了，这么大的事情，圈子里早就传遍了，他今天也不可能一个人来参加同学会啊。”
程念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再次望向主桌的方向。周凛依旧被众人簇拥着，神情淡漠，偶尔会端起酒杯，与人轻碰一下，但杯中的酒液却始终没有减少多少。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没有婚戒。
这个发现，像一粒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程念的心底炸开，激起一片难以言喻的波澜。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单身？
是因为……忘不了过去吗？
还是因为，他一首在等一个人？
这个荒唐的念头，像毒蛇一般，迅速钻入程念的脑海，让他浑身一震。
不，不可能的。
他算什么？他凭什么让周凛等他？
当年，是他亲手推开了周凛，是他说了那些绝情的话，是他让周凛伤透了心。周凛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对他念念不忘？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或许，周凛只是眼光太高，还没遇到合适的人罢了。
程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方晓雯似乎看出了他的失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哎，程念，说起来，当年你和周凛……可是我们班公认的一对呢。虽然你们谁也没承认过，但我们可都看在眼里。”
程念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当年的事情……
他和周凛，的确有过一段朦胧而美好的时光。他们是同桌，是挚友，也是彼此青春岁月里最重要的人。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在图书馆复习，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段日子，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温暖而耀眼。
只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个雨夜，戛然而止。
“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程念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语气中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
方晓雯看着他落寞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好奇。她一首想不明白，当年关系那么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分道扬镳，甚至连毕业照都没有一起拍。
“程念，当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晓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再次揭开了程念心中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他该怎么说？
说他为了给病重的父亲筹集医药费，被迫接受了周凛家里的“条件”，用分手换取了一笔救命钱？
说他为了不拖累周凛，为了让周凛能够安心追求自己的梦想，狠心说了那些违心的话，扮演了一个贪慕虚荣、嫌贫爱富的“坏人”？
这些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那是他一个人的煎熬，是他必须独自承受的代价。
“没什么。”程念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就是……毕业了，大家都有了各自的路要走，自然就疏远了。”
这个解释，苍白而无力。
方晓雯显然不信，但见程念不愿多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她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真是可惜了。当年，我们都以为你们会走到最后的。”
程念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感蔓延开来。
是啊，他也曾以为，他们会走到最后。
只是，命运弄人。
就在这时，宴会厅里的音乐声突然停了下来。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台，宣布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各位亲爱的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为了感谢大家的到来，也为了让我们今晚的聚会更加难忘，我们班的骄傲，周氏集团的周凛董事长，决定为大家献唱一曲！”
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哇！周董要唱歌？太难得了！”
“是啊是啊！我记得高中那会儿，周凛唱歌就很好听，迷倒了多少女生啊！”
“快快快，手机准备好，一定要录下来！”
在众人的期待和起哄声中，周凛缓缓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了宴会厅中央那个临时搭建的小舞台。
聚光灯瞬间打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影衬托得更加高大伟岸。他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神情依旧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王者气场。
程念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想到，周凛竟然会唱歌。
记忆中，周凛似乎并不喜欢在人前表现自己。他虽然耀眼，却并不张扬。
是什么改变了他？
还是说，这十年来，他早己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悠扬的伴奏声响起，是一首程念从未听过的老歌，旋律舒缓而忧伤。
周凛微微闭上眼睛，握着话筒的手指骨节分明。当他开口的那一刹那，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淡淡的沙哑，像是醇厚的美酒，又像是深夜里无尽的叹息。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岁月的沧桑和无法言说的故事。
“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
谁都看出我在等你
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
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
歌声如泣如诉，像一把无形的利刃，轻易地剖开了程念的心房，将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情感，一点点勾了出来。
悲伤，思念，悔恨，遗憾……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
聚光灯下，周凛的侧脸线条完美而冷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唱得很投入，神情专注而忧伤，仿佛完全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之中。
那一刻，程念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周凛这首歌，是唱给他听的。
那歌词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诉说着他们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和那份被深埋在心底的，不为人知的思念。
“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
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歌声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绝望。
程念的眼眶，不知不觉间了。他死死地咬着下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不能哭。
他没有资格哭。
当年是他先放的手，是他亲手将他们的感情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怨自艾，黯然神伤？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全场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太好听了！周董，再来一首！”
“周董，你简首是专业歌手水平啊！”
周凛却只是淡淡地鞠了一躬，便将话筒还给了主持人，转身走下了舞台。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在程念的方向停留过片刻。仿佛程念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程念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期盼，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悲。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念。”
程念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
这个声音……
是他！
是周凛！
他怎么会……
程念缓缓地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蹦出喉咙。
只见周凛站在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复杂难辨，像是藏着惊涛骇浪，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上，没有了在舞台上唱歌时的那种淡漠疏离，也没有了面对其他同学时的那种从容客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程念从未见过的，近乎贪婪的凝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围的喧嚣声，仿佛都离他们远去。程念的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周凛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周凛缓缓地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程念的脸颊，但最终，他的手却只是停在了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他的薄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和难以置信的颤音——
“程念，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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