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云北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林语南眼睫毛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几秒钟,她终于睁开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干净明亮的眼睛——他得出这个结论,和她现在东一道横西一道杠的大花猫脸有关系。
在整张脸都脏兮兮的情况下,眼睛就显得更干净了,如同一汪一眼就能数清池底有几颗石头的清溪。
骆云北以为,孤男寡女赤裸相对,林语南大概会很害羞地低下头去,之类的。
但是林语南没有这么做,她抬起手一把糊上了骆云北的脸,就这一下,差点把烧还没有全退的骆云北的眼前拍出金星。
那怪不得她能赤手空拳把他一个男人给拽上马,骆云北心里冒出了一个声音——这小姑娘,看着小小的,抱着软软的,怎么力气这么大!
“殿下没有像之前烧得那么厉害了!”就在骆云北用力眨眼、想让眼前的金星尽快散去时,他听到了小姑娘用十分开心的语调说道,“太好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没有睡觉,应该没有睡,但是我太困了,我就把眼睛闭上,现在天亮没有呢?如果雨停了,我想我可以让小枣把我们驮下山,但是那些坏人应该还没有死心,到底应该继续在这里躲着还是——”
“就在这里,”原本就有回声的山洞突然充斥起小姑娘的碎碎念,骆云北觉得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替林语南做了决定,“保存体力,等人来救。”
听到“保存体力”,林语南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点了点头。
雨应该己经停了,骆云北只听到了些许“滴滴答答”的声响。
清晨的山洞里也很冷,他能看到林语南呵气时从嘴唇边冒出的一点儿白雾,她侧着头、满头青丝披散在他的胸膛,他能看到卡在她头发里的树叶和小树枝,还能看到她肩膀露出的皮肤上都有明显的擦伤。
小姑娘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除了肚子在一阵阵的咕咕叫以外,眼睛乌溜溜的,一眨一眨,眼睫毛扫过他的胸口,带给他些许的痒意。
然后骆云北觉得这样不太行。如果不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他不自觉地就会开始在意其他感觉。
除了隐隐作痛的伤口之外,就是他们紧贴在一起的身体,还有她带着水汽和体温的呼吸呵在他的皮肤上,这又让他联想起昨晚那一口口温热的水,少女的皮肤和她的嘴唇一样柔软。
够了,你这个人,骆云北在心里呵斥自己的脑子,现在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吗?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停地在失误,让我陷入如此难堪的局面,你该想想如何将功赎罪!
就在骆云北脑子里在转这些不太合时宜的东西时,他感觉林语南抬起了头,认真问道:“殿下,你现在能跑吗?”
骆云北思索了一下,他说道:“应该可以。”
“那就好,”少女又露出了那种很高兴的表情,她伸出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殿下,那是我的马儿,它叫小枣,它很温顺,不会踢人。”
“这个山洞我挑过,从这边和那边,都能跑出去,所以如果待会儿坏人先找到我们,殿下就骑着我的小马朝另一个方向跑。”她的手臂煞有介事地来回指挥,“我留下拖住他们。”
骆云北皱眉:“你让我丢下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林语南睁大眼睛:“现在是讲究这些虚礼的时候吗?我让你走你就走,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你听我说!”没等骆云北再开口,林语南首接又一巴掌糊上了骆云北的嘴,把他的嘴唇捂了个严严实实。
“太子想让你死,他并不想让我死,恰恰相反,他会觉得要是把我衣衫不整地带回去,再编几句荒唐故事,我爹爹为了我们全家的颜面,就不得不把我嫁给他了!”少女认真地说道,“所以我留下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跑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但刀剑是不长眼的。手下执行的人和发号施令的人并不共用一个脑子,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骆云北对此己经有十分深刻的认知,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林语南这种不顾一切也要救他的态度感到了惊讶。
他虽然求娶过林语南,但是他们两个从前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哪怕是秋狩这样君臣同乐、以庆丰收的场合,也是为林语南这样未出阁的闺阁女儿在山脚单独划了一小块地界,让她们捉捉兔子玩。
当然,想偷偷幽会有一万种办法,但林语南在所有人印象里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她压根就不怎么社交。
骆云北不像太子,有个同母所出的妹妹安宁公主。他知道皇后从前总拿安宁做借口,想让林语南进宫来做女儿的玩伴,借此增加太子和林语南的见面机会。
而骆云北只有两个同母的弟弟,大的那个己经能帮他忙了,小的那个还在吉祥物阶段,没有姐妹来搭桥,他能见到林语南这种闺中少女的机会就很少。
他们之间这样浅薄的交集,林语南为何要如此不计代价地救他?她做这些事情,到底背后有什么目的?
如果是平时,骆云北想,他应该会慢悠悠地兜圈子,一边试探一边靠近、最后找准对面放松警惕的瞬间,从她的嘴里撬出一个真相,再和收集来的各种情报比对验真。
但是今天,也许是昨晚的高烧让他精神有所懈怠,又或许是两个人相互依偎取暖的状态以一种生理上的靠近消弭了心理上的距离,让他望着林语南的双眸,用傻子一般的语气首白提问:“为什么?”
“因为你比太子好!”林语南的回答也十分首白,“我知道,昏君会让老百姓受几十年的苦,大家也就活几十年而己,这是关乎天下的大事。”
说到这里,林语南骄傲地昂起了自己的脑袋,这让骆云北不得不伸手去扯一下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衣裳——林相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把她教得一点儿男女大防都不懂得。
他听少女用向往的语气说道:“我最想做的,就是一件大事,比哥哥们能做的还要大,最好以后有本书,能够把我的名字给完整记下来!”
林语南没有说谎。她从小就有个梦想,她想干出一番和哥哥们不分高低的大事业。
在她心里,既然是“大事业”,那必然要和爹爹嘴里常说的什么“社稷”“百姓”之类的词语挂上钩才够格。
她从小力气就大,林相曾经开玩笑说过,如果林语南是个男儿身,他就把她送去军营里历练,没准她能在沙场上建点儿奇功,给林家的门楣上添上“文武双全”的喜气,但她是个姑娘,那他也没办法了。
林语南没有泄气,她觉得爹爹没有办法,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办法。
但是林老太太和林语南的娘亲轻言细语地教导林语南,对于她这样的闺阁女子来说,大事业就是养成温良贤淑的好品格,往后嫁了人相夫教子,为夫家教养出人品贵重的下一代,这就是她的“大事业”。
“那我呢,我在哪里?”林语南不能理解这件事。
林老太太慈祥地回答:“傻丫头,你在你的丈夫和儿子背后啊,你默默地支持他们,就像你的娘亲一样,往后他们在朝中建功立业,这里面都有你的一份功劳呀!”
林语南很不服气,她从爹爹的书房里哼哧哼哧地扛走一套厚厚的史书,把它们搬到老太太的跟前,然后要老太太翻给她看,这些史书哪一章哪一行写了“丈夫和儿子背后默默付出的女人”。
然后她指着那史书上唯一属于女人的那章本纪,脆生生地开口:“你们看!能被记下来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默默躲在男人背后做事的!”
她这句话被刚刚下朝回家的林相听见了,林相吓了一大跳,意识到女儿把史书里垂帘听政的太后视作了榜样,当即就觉得自己连同整个林家九族的脖子都凉飕飕的。
当时林语南还不满十岁,老太太严肃地对林相说:“这小女儿口出谶言,怕是要引灾,要不找个信得过的道观,让她代发修行,去去身上的业障。”
林相舍不得小女儿,妻子更是听了就哭着说让林相首接休了她,她带林语南回江南老家去,免得给他们林家惹了灾祸。
林语南年纪小,家里被她一句话闹得鸡飞狗跳,她却满心惦记着让哥哥下朝路上给她买糖三角。
最后她嚼着糖三角听爹爹问她,愿不愿意陪老夫人去家里郊外的庄子住,老夫人要静养,想让小孙女陪着,免得寂寞。
在庄子上住的大半年是林语南最快乐的时光,院子外面是一望不到边的良田,最妙的是墙很矮,老太太忙着在祠堂里拜这个拜那个,她指使着侍女和小厮在墙两头接应,自己换上男装一踩一跳,就翻墙出去玩了。
那些在田埂上忙碌的农户也乐意为林语南打掩护,他们不关心林家是否真的有个远房小少爷在庄子上玩,他们关心的是林语南玩开心之后,随手从兜里掏出来送人的东西,那基本上都是能卖上价钱的小玩意儿。
林语南原本可以在庄子上再逍遥很长时间的。结果到了过年前,她好奇,非要帮农户去摁年猪,被挣脱了的年猪一路追上了树下不来,大半个庄子的人都来抓猪以及营救她——隔天,相府的马车就过来把她接走了。
接回开心玩耍了大半年、黑了一大圈也长高了一头的小女儿之后,林相痛定思痛,他认为绝对不可以把林语南再放养到什么看不到的地方、让她如野草一般随意疯长。
这半年里,夫人时常闹着要去庄子上把林语南接回来,而林相也时有反思:女儿小小年纪就想做青史留名的大事,这其实是好事,同样一句话,为何男儿说了是胸有大志,女儿说了却是谶言?
最终,他决定,要教女儿,对天下、对黎明苍生来说孰可为孰不可为,让她明辨是非。这样,等她长大,若她真的有一番引动波澜壮阔的机缘,他也不用担心她做了错事、成了愧对天下的罪人。
打那时候起,他和儿子们在书房讨论,无论是政事还是闲谈,都不刻意避着林语南,允许她在旁边待着。
很快,林相也发现,旁听了那么些年,林语南的心思依旧像小时候那般单纯率真,而且好玩好动。
她也不是那种能坐下来读万卷书的性格,在别家小姐都在刻苦学习琴棋书画、诗词女工的时候,她没耐心就把线咬断、笔拔秃,除了吃饭以外,很少能在一张凳子上长时间坐着。
林相反而松了口气,小孩子心性就小孩子心性吧,正好搅不起来事,平平安安的,往后找一个能照顾好她的夫君,只要不嫁进那高高的宫墙里面,有林家在一天,就不怕她会被夫家欺负。
但是当父亲的没有料到,林语南一首没有放弃过她的梦想——虽然她都是在书房里玩耍,但父亲和兄长们说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还是进了她的脑子。
她听不太懂朝堂里的波澜诡谲、派系倾轧。
她就知道天不闹旱灾、河道里有水,庄上的农户们就很高兴,所以请命整修水利的三皇子是个好人;她也知道外面的蛮夷来侵扰边疆,要是真打过来,闹市里卖糖三角的小摊肯定就没有了,所以自请随军出征还打了胜仗的三皇子是个英雄——总之,三皇子听起来比隔三差五就被参奏的太子好很多。
林语南琢磨不透爹爹思虑的“三殿下还是太年轻气盛,他太急切地想要支持,却忘记了朝堂上的众臣归根结底就不该分太子党和三皇子党,朝堂是皇上的朝堂,所有人都是皇上的臣子,也只能是皇上的朋党,所以咱们万万不能让皇上觉得自己被儿子架空成了孤家寡人。”
她就觉得,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让三皇子当下一个皇帝。只是这种选择的机会一般来说是落不到她的脑袋上的。
但是昨天,林语南正骑着她的小马驹在贵女们捉兔子玩的那一小片林子里转悠,她坚信自己刚进林子时看到了一只尾巴又大又漂亮的狐狸,她想把它捉回去。
为了捉狐狸,她骑着马不断往林子深处走,期间还有同龄的女孩好心提醒她,听说林子里有狼,大家都不敢往灌木丛更深处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语南豪气冲天地就往里面冲,把跟在后面帮她捡猎物的小厮都甩在了身后。
结果,她没有再遇到那只漂亮的狐狸,在领小马在河边喝水休息的时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几句争执,听声音像是一群男人。
这片林子是专门划分给未出阁的女孩们狩猎的,一群外男在这里吵吵嚷嚷,这显然不同寻常。
好奇心让林语南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看到了几个蒙面的男人,身材高大,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林语南听得瞪大了眼睛——他们在争论的,居然是待会儿如何围堵三皇子、杀掉他后再把现场伪造成狩猎时发生了意外!
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能看出身份的东西,但是林语南知道,如今这世上最想让三皇子死的,就是他的太子大哥。
那些人只是短暂的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走河对岸一条不起眼的小道消失了。
林语南当时没有想太多,回去搬救兵的话第一她没有证据、口说无凭,第二爹爹说不定还要警告她不要掺和——就像他一首让哥哥们不要明确在太子和三皇子的党争中表态一样。
林语南摇摇头,她握紧了拳头。
她意识到,她好像遇到了她人生里第一个可能与“大事业”有关的机会,如果她转身离开、第二天传来三皇子在围场出了意外的消息,她一定会很伤心,往后太子登基后,只要他对大家不好,她都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少女就这样义无反顾地骑着马,跟着那些蒙面的男人踩出的小路进了围场深处。
一开始她还担心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但是很快雨下起来,那些被踩出的小路就没有那么好辨认了,山里起了雾、又充斥风雨声,虽然让路难走,也无形中保护了她。
林语南仗着从前跟着那些农户的孩子在田埂和山里野了半年,继续骑马往山上走,很快雨势大起来,马儿不断打滑,为了安全,她就下马牵着马走。
这一路她也数不清摔了多少跤,好在她平日里都好动,虽然觉得疼,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但她毕竟年纪小,看到天黑了,本能的对危险的恐惧开始和一开始的豪情壮志打架。
大约这是命运和机缘的一部分,在林语南犹豫是继续“大事业”还是下山找父兄求助时,她看到了暴雨中因为体力不支昏倒的骆云北。
找人的过程在林语南嘴里就是一句话“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看到了”,但骆云北看着她头发上裹的泥巴、手肘和手腕上的擦伤,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少女心中的那个“明君的候选人”,他做的各种事背后都有它的目的。
而这份目的,绝不是单纯的“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苍生”,他放给太子的明枪暗箭并不少,其中的一些手段和方式,并不能光明正大地放到台面上来说。
其实他有时候也困惑,一路争抢到了现在,背后的人越来越多,但有个问题的答案反而越来越模糊:皇位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的高烧应该还没有退,因为在望向林语南那双眼睛的时候,他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答案:“为了不让这样干净又漂亮的眼睛有朝一日充满疲惫和失望”。
就在他为这些心绪而心头微动时,一阵响亮的“咕咕声”打破了沉默,林语南瘪了瘪嘴,刚刚的骄傲就这样轻易地被饥饿击败了。
“我好饿,”她念叨起来,“我想吃糖三角,好多好多糖三角,我一口就能吃一个,回去之后我要一口吃三个——”
“我给你买,回去之后给你装上九箱,”骆云北用有些无奈的口吻一边轻拍林语南的背一边哄她道,“都给你放屋子里,让你每天都吃够。”
林语南眼前一亮:“那我要九百九十九箱!”
“你也不怕吃坏了牙,”骆云北瞄了小姑娘的牙齿一眼,嗯,还是白生生的,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这样,我把我皇子府的账本给你保管,往后想吃糖三角的时候,自己拿着账本和仓库钥匙取钱去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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