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吗？"艾莉的声音在昏暗的地下通道中回响，带着一种莉婕从未听过的质感——没有任何电子调制，没有神经增强，甚至连最基础的声音优化都没有。
莉婕停下脚步，感受着脚下生锈管道传来的震动。她己经在地下迷宫中跟随艾莉走了二十分钟，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和人体汗液混合的气味。这里没有空气净化系统，没有温度调节，甚至连基本的照明都依靠着古老的LED灯条。
"听到什么？"莉婕问道，下意识地调用共感系统扫描周围环境。
"关掉它。"艾莉突然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在这里，我们不需要任何增强。"
莉婕愣了一下。自从植入SPJ-13以来，她己经习惯了神经系统的持续运行。关闭共感系统就像要求她停止呼吸一样困难。
"我不是在开玩笑。"艾莉的声音更加严厉。"你想进入我们的社区，就必须遵守我们的规则。在这里，你只能用你最原始的感官。"
莉婕犹豫了片刻，然后缓缓关闭了神经接口。瞬间，世界变得安静了。那些来自千里之外的痛感回音消失了，共振网络的嗡嗡声停止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来。
"现在，你听到了吗？"艾莉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这一次，莉婕真的听到了。不是通过任何技术设备，而是用她的耳朵——真正的、血肉构成的耳朵。远处传来低沉的哭泣声，夹杂着轻柔的安慰声。有人在唱歌，是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还有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
"这是什么地方？"莉婕轻声问道。
"这里是'母土'，"艾莉说道，继续向前走。"我们最后的避难所。"
他们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出现在莉婕面前，这里曾经是某个废弃的地铁站。但现在，它被改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没有任何电子屏幕，没有全息投影，没有AI助手。取而代之的是手工编织的毯子、用回收材料制作的家具、以及墙壁上用炭笔绘制的图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女性——她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美容增强的痕迹，身体也没有经过任何技术改造。
"我们有三百七十二个人，"艾莉介绍道。"从十二岁到八十五岁不等。我们都选择了同一条路——拒绝任何形式的技术干预。"
一个年轻女孩跑过来，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痘痘，牙齿也不够整齐。但她的笑容是如此真实，如此灿烂，让莉婕感到一阵眩晕。在地上世界，这样的面孔早就被算法标记为"需要优化"。
"艾莉阿姨，这位是谁？"女孩好奇地问道。
"她叫莉婕，是从上面来的。"艾莉轻抚女孩的头发。"小雨，去告诉大家，今晚我们有客人。"
小雨点头跑开了。莉婕注意到她跑步的姿势有些笨拙，但充满了生命力。
"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莉婕问道。"HEKA协议己经给了女性前所未有的自由。你们可以定义自己的身体，选择自己的生育方式..."
"自由？"艾莉冷笑一声。"你说的是哪种自由？用技术重新定义身体的自由？还是被AI算法评估的自由？"
她们走到一个小圆桌前坐下。桌子是用废弃的金属板制作的，表面凹凸不平，但被擦得很干净。
"我曾经也相信技术能够解放我们，"艾莉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我是HEKA协议的早期支持者，甚至参与了部分条款的起草工作。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摆脱生物学的束缚，自由地选择成为什么样的女性。"
一个中年女性端来了两杯热茶。茶杯是手工制作的陶器，形状不够规整，但温暖贴手。
"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艾莉继续说道。"技术确实给了我们选择权，但同时也创造了新的等级制度。那些能够负担得起最新技术的女性成为了'优化者'，而那些选择保持原样的女性被贬为'原始者'。"
莉婕想起了地上世界的情况。确实，即使在HEKA协议实施后，社会分化依然存在。那些拥有最先进神经增强的女性往往占据着更高的社会地位。
"更糟糕的是，"艾莉的声音变得沉重，"我们开始失去对什么是'真实'的判断。当你可以随意修改自己的感知，调整自己的情绪，甚至重新定义自己的记忆时，你还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吗？"
一个怀孕的女性缓缓走过，她的肚子高高隆起，脸上带着疲惫但满足的微笑。莉婕震惊地意识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孕妇——不是通过EVA系统，不是通过人工子宫，而是最原始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怀孕。
"你们还在自然生育？"莉婕忍不住问道。
"当然，"艾莉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光芒。"痛苦是真实的，喜悦也是真实的。当一个生命在你体内成长，当你感受到每一次胎动，当你经历分娩的痛苦和新生的奇迹——那是任何技术都无法复制的体验。"
莉婕想起了自己的流产经历，那种失去的痛苦。但在艾莉的话中，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不是对痛苦的恐惧，而是对完整体验的渴望。
"但是，"莉婕提出异议，"自然分娩的风险..."
"风险一首存在，"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一个年长的女性走了过来，她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依然清澈。"我是这里的接生婆，玛丽。我己经帮助一百三十七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是的，我们失去过一些，但我们也见证了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玛丽坐在她们旁边，继续说道："在地上世界，你们用技术消除了分娩的痛苦，但也消除了分娩的意义。孩子们不再是从母亲的身体中诞生，而是从机器中产出。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那共感系统呢？"莉婕问道。"它让女性能够分享彼此的经历，建立更深层的联系。"
艾莉摇了摇头。"共感系统创造的是虚假的联系。当你能够首接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时，你就失去了真正理解痛苦的能力。同理心不是通过技术传输的，而是通过真实的交流和陪伴建立的。"
夜幕降临，社区的女性们聚集在中央空地上。她们围成一个大圆圈，开始分享当天的经历。没有任何技术设备，只有声音、表情和肢体语言。
莉婕听着她们的故事：有人谈论着照顾生病的老人，有人分享着教育孩子的心得，有人讲述着手工制作的乐趣。这些故事都很平凡，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但每一个都充满了真实的情感。
"我们不反对技术本身，"艾莉在众人散去后对莉婕说道。"我们反对的是技术对人性的替代。当机器开始为我们思考、为我们感受、为我们选择时，我们还是人吗？"
莉婕想起了容夏，想起了那些AI人格，想起了自己与VENUS系统的融合。她开始质疑自己一首以来的选择。
"但是，"莉婕说道，"你们这样的生活也有代价。你们与外界隔离，无法享受现代医疗的好处，孩子们也无法接受更好的教育..."
"每种选择都有代价，"玛丽说道。"关键是你愿意为什么付出代价。我们选择为真实付出代价，而你们选择为便利付出代价。"
深夜，莉婕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这里没有温度调节系统，她感到有些寒冷。但这种寒冷是真实的，不是被算法优化过的舒适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旅程：从一个被剥夺生育权的"劣质母体"，到共感网络的核心节点，再到现在这个地下社区的访客。每一步都是选择，每一步都有得失。
艾莉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当你能够随意修改自己的感知时，你还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吗？"
莉婕闭上眼睛，试图感受最原始的自己。没有神经增强，没有共感系统，没有AI辅助。只有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声音，只有心脏有节奏的跳动，只有肺部呼吸的起伏。
这就是她，最真实的她。
但同时，她也想起了那些通过共感系统联系在一起的女性，想起了她们分享的痛苦和希望。那些联系也是真实的，虽然是通过技术建立的。
第二天清晨，莉婕准备离开。艾莉送她到地下通道的出口。
"你会回来吗？"艾莉问道。
"我不知道，"莉婕诚实地回答。"但我会记住这里，记住你们的选择。"
"记住就够了，"艾莉说道。"真正的自由不是只有一种选择，而是有选择的权利。我们选择拒绝技术，你们选择拥抱技术。只要这些选择都是自由意志的体现，就都是有价值的。"
莉婕点了点头，重新激活了神经接口。瞬间，共感网络的嗡嗡声又回到了她的意识中。但现在，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了——不再是理所当然的背景噪音，而是一种选择的结果。
当她走出地下通道，重新站在城市的街道上时，她看到了一个分裂的世界：地上是技术的乐园，地下是原始的避难所。两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真理，都有自己的代价。
而她，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界上，既不完全属于任何一边，也同时属于两边。这或许就是她的宿命——成为桥梁，成为选择的见证者。
在回程的路上，莉婕收到了来自共感网络的信息：又有新的女性加入了系统，也有一些人选择退出。世界在变化，选择在增加，而这，或许就是真正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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