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晚风裹着迟桂甜香掠过文德桥，画舫灯影在墨色水面上碎成流动的金箔。
小郑倚着冰凉的石栏，看陈明与张明为门楣雕花争执不下。
陈明的指尖悬在缠枝莲纹上寸许：“康熙三十七年重建媚香楼时，苏作匠人喜用深浮雕表现花叶层叠……”话音未落。
张明突然指向檐角斗拱：“看这云纹收刀方式！分明是嘉庆年间修缮时补的……”
小郑的笑意突然凝在嘴角。只见乌衣巷口的古井边，月光正将青石板染成霜色。
一道朱红身影浸在清辉里，波浪卷发泻落肩头，旗袍下摆的牡丹团花在夜风中簌簌颤动，金线绣的花蕊仿佛随时要挣脱绸缎跃入夜色。
女人俯身转动辘轳，翡翠镯磕在井沿的脆响惊飞檐下宿燕。辘轳绳忽地绷首，木桶悬在井口微微晃荡。
她似有所感地回眸。耳畔桃花坠子划出流光的弧，眼波扫过三人时，小郑喉头一紧：“玉墨……”
红唇倏然弯起，染着蔻丹的食指在桶沿轻叩三声——哒，哒，哒。
夜风卷过巷口，朱红旗袍如烛火般明灭一瞬，青石板上只余几星晶亮水渍，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调的旧式香水味。
“这井早枯了三十年！”张明冲至井台惊呼。陈明却蹲身触摸青石板，手机电筒光柱探入井口。
斑驳井壁的暗龛里，一盏绢布河灯半露灯柄。“有东西卡在第七层砖缝！”他卷起袖管探臂入井，指尖勾出灯柄，顺势摸出一盏绢布河灯。
河灯早己破旧不堪，灯罩裂帛处露出一幅工笔小像：十三位云髻女子共执长卷，卷首题“桃叶渡千秋雅集图”。
路灯下，可以看清画中女子眉眼，只见十三位云鬓佳人共执素绢长卷，卷首《桃叶渡千秋雅集图》的题款下，一位身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拈着半朵桃花，眼尾泪痣清晰可见。
三人共呼，“ 赵玉墨 ？”
灯底墨字洇染：“癸未冬月廿二，藏影媚香楼东窗第三棂。”
三人急返李香君故居，闭馆的院落早己寂无人声。
陈明借手机微光摸索东窗，腐朽窗棂在陈明手中碎裂，木刺扎进虎口渗出血珠。夹层飘落的桃红信笺被小郑接住，娟秀英文洇着褐斑：
My dearest Mo,When magnolias bloom again on Qinhuai River,I shall row a boat full of magnolias to marry you...
未完的诗句被血斑吞没。
小郑抚过纸笺，耳畔忽闻女子哼唱，袅袅然似《秦淮景》残调。
“先生在找这个吗？”一个清冷女声自身后响起。一位提灯少女立于紫藤架下，素白连衣裙映得眉目如画，怀中抱一旧相框。
她左手将相框举起，只见一短发少女与一旗袍妇人并肩站在教堂彩窗下——那妇人耳畔的带着桃花坠子，正是一一赵玉墨！
“我是孟念墨，”火光在她眸中跳跃，“祖母临终前说，秦淮河的灯，终究会引故人归。”
孟念墨伸手拿过纸笺，指尖抚过“Mo”字：“这是约翰写给玉墨的情诗。1946年祖母在审判庭外捡到它，夹在玉墨姐滑落的诗集里。”
她从随身带的包中拿出一个日记本，泛黄纸页贴着干枯玉兰瓣，钢笔字洇开水痕：“玉墨姐今日受审时，发间簪着约翰赠的玉兰。她说洋人都是骗子，花瓣却被泪浸透了。”
夜风突送幽咽歌声。张明循声推开媚香楼通往耳院的角门，荒草丛中横着半截石碑。
手机光束扫过碑面“媚香楼故伎芳名录”，第十行刻着：赵玉墨 癸未冬殁于桃叶渡落款处却被人凿去，碎石缝里嵌着米粒大的琉璃珠。
“这是玉墨旗袍的盘扣！”孟念墨用镊子夹出珠子。琉璃在光下泛出奇彩，内里封着半片桃瓣——与河灯画中玉墨所拈的花瓣纹理相同。
陈明突然用血指按住琉璃珠，血丝渗入花瓣脉络时，珠子骤然大亮，在石碑投出光斑：
平安巷圣光堂西墙第七砖
歌声戛然而止。角门阴影里，白发老妪抱着斑驳的留声机，铜喇叭还冒着余温。
“姑娘们总在这唱《秦淮景》。”她枯手指向耳房，“玉墨的箱子…在琴台下埋了五十年。”
断弦古琴被抬起的刹那，霉味混着栀子香扑面而来。
琴台下的陶瓮里，朱漆首饰匣裹在褪色的教堂祭布里。
匣开时流光溢溢，十二枚银戒排列成环，戒面桃花蕊心皆嵌着同样的琉璃珠。
“这是当年姐妹们凑钱打的赎身戒。”老妪着戒内刻字，“豆蔻、红菱、丁香…玉墨那枚刻着‘墨’字。”
她突然咳嗽起来，祭布里滑出张烧焦的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约翰·威尔逊聘赵玉墨
证婚人 孟书娟
民国三十二年冬订婚
日期己被火舌舔去半边。
孟念墨的泪砸在婚书上。火燎处显出新字迹，似是玉墨笔体：
书娟妹：若见约翰，告他我赴清泉时，怀中揣着他送的《叶芝诗选》
窗外忽传画舫笙歌。三人回首时，见秦淮河上漂来盏新点的荷花灯，暖黄火光里，一穿月白旗袍的幻影对岸上颔首，耳畔桃花坠子晃动着碎光，渐渐融进万家灯火。
孟念墨将琉璃珠按在石碑光斑处。圣光堂的坐标在夜色中幽幽发亮，像一颗等待拾取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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