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得利老头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老旧镜片后的浑浊瞳孔针尖般缩紧。那根沾着油污和可疑锈迹的枪管,像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擦得锃亮的玻璃柜台上。被药水强行逼出来的“张振海”三个刻痕,在昏暗的台灯光晕里,扭曲得如同濒死蜈蚣的腿脚。
“这东西……”老头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板,“……烫手得很呐。先生、女士怕是找错地方了。小老儿这破店,修的是钟,侍候的是时间齿轮,伺候不了……杀人的家伙什儿。”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工作台上一个芝麻粒大的宝石轴承,目光却死死被那枪管吸住,仿佛稍一分神,那东西就能活过来咬他一口。
“时间?”安捷琳娜的冷笑像冰渣子刮过玻璃,“亨得利师傅,您在虹口码头‘收破烂’的时候,看着那些被炸得西分五裂的齿轮发条,也是这么跟它们谈时间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分量,“张振海的手艺,您觉得该值多少时间?一个小时?一天?还是……”她下巴朝枪管上那模糊的名字努了努,“……够他刻完这名字的时间?”
老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寸。柜台里的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瓦西里焦躁地磨了磨脚跟,厚重的靴底和褪色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头困兽在笼子里踱步,后背裂开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渗血。
“那孩子……”亨得利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疼惜,又像是恐惧,“……张振海,他是个老实手艺人!跟那些打打杀杀的,不沾边!他心气高,脑袋灵光,就是……”他猛地刹住话头,眼里的光迅速黯淡,又恢复成那种生意人的警惕,“……就是手艺再好,也得吃饭。他老家兵祸连天,音信全无,总得找个活路。”
“所以,活路在哪儿?”苏轩云开口了,嗓子依旧沙哑,虹口码头的毒气好像还在他气管里刮擦,“跟圣心医院那位满口‘主’的院长,签了份‘活路’的合同?”他在“活路”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像两把小匕首捅过去。他从口袋里摸出小半块银元——边缘磨损得厉害,是刚才在路’的合同?”他在“活路”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像两把小匕首捅过去。他从口袋里摸出小半块银元——边缘磨损得厉害,是刚才在巷子里跟人换破烂衣服剩下的——轻轻弹在柜台上。银元滴溜溜打着转,发出一连串清脆又寒酸的叮当声。“跟您打听个‘熟人’的下落,管保比您收废铜烂铁值钱。”
老头的视线在那块劣质银元和旁边冰冷的枪管上来回梭巡,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般,用镊子飞快地从工作台抽屉深处夹出一小张叠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纸片,手指颤抖着,却又异常迅速地塞到苏轩云眼皮底下。
苏轩云没有立刻去拿。
亨得利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卷舌音,像风挤过破门缝:“三天前!最后一面就在这店里!脸白得像死人!说是要给一个大主顾交‘要紧活计’,催命一样!结果……结果再也没来!我这儿……就多出这玩意儿!”他下巴朝那纸片点了点,“像是从他那些宝贝图纸里掉出来的……我怕!赶紧扔在一边,只当晦气!”
苏轩云用两根手指捻起那张纸片。触感很特殊,带着点微微的涩感,不像是普通写字纸。油灯光线有限,他眯起眼仔细分辨——是X光底片的边角!巴掌大的残片,上面印着一个残缺模糊的工业影像轮廓。边缘处,被人用极其尖锐的铁笔或者刮刀,深深刻了两排细小却极其刺目的字。字迹凌乱不堪,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惶:
“圣心地下,焚尸炉
图纸烧了一半
他们不是人!救命!”
那刻痕深得几乎穿透薄薄的底片,在“圣心地下”和“焚尸炉”几个字上尤其用力。最后那个血肉模糊的“救命!”更是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力量,刺得人眼球发痛。
“他们说他是耗子!”亨得利老头急促地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的颤音,“耗子钻错洞了!就得……就得用药气熏出来,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他布满老人斑的手神经质地抓紧了工作台边缘,指节凸出发白。
焚尸炉!X光底片!圣心医院地下!
苏轩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首冲头顶!脑海中警铃大作,闪电般整合出线索:情报分析触发,地点确认——圣心慈善教会医院,高危威胁等级:生化/处理场,关联人物张振海状态疑似被捕/强制劳役,紧急任务更新:查明图纸内容并营救张振海(如存活),同时记起跳蚤市场新增伪钞母版电铸铜版(1/3),武器维护专精也随之提升。
“耗子药是挺猛,可闻久了,连下药的人都顶不住。”安捷琳娜冰冷的声线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亨得利老板,您这店里的空气,闻着有点‘耗子药’的味道了。不如下次,我帮您带几斤强氧化剂来,彻底‘清洁’一下?”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老头汗湿的脖颈和柜台上那块破银元。意思很明显——要么吐干净,要么等着被“清洁”。
瓦西里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熏得发黄的牙,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狞笑:“老洋鬼子,你那后院堆着的破钟烂铁,我看着当柴火烧挺合适?正好老子后背还敞着口子,烤烤火暖和暖和?”他那只刚刚撕开毒气陷阱、还在滴血的大手,随意地搭在离柜台最近的一排挂钟上,震得那些精美的工艺品嗡嗡作响,秒针都跳错了格子。
老头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比柜台上的象牙表盘还要惨白三分。法租界这看似平静的假象下面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巡捕房的棍子?日本宪兵的刺刀?76号水牢里能把人泡化的臭水?还是眼前这位随时能一把火把他毕生积蓄(和可能见不得光的存货)烧成灰烬的野蛮人?他艰难地吞咽口水,枯树般的手指在桌面上摸索着,又飞快夹出另一样东西——不是纸片,而是一小块折叠起来的、极薄的亮银色金属箔,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却异常锋利。
“他……他来拿东西时……”亨得利的声音抖得厉害,仿佛随时要断气,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块金属箔,“……神神秘秘塞给我的!说要是……要是他‘走’了,这东西值大钱!让我藏好!我看这东西……眼生得很!像是……像是新式的印刷模子边角料?小老儿真不认识!真不认识啊!”他把金属箔扔在柜台上,如同丢掉一块滚烫的炭。
安捷琳娜的冰蓝眼瞳骤然收缩!她几乎是抢在苏轩云之前,用镊子闪电般夹起那片银箔。极其精密复杂的花纹蚀刻在不足小指指甲大的微缩表面上,在昏黄油灯下闪着冷冽的光。
苏轩云的脑袋“嗡”地一声!伪钞母版!电铸铜版!——这是他刚意识到的线索!他妈的,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出现了一块边角料!张振海?!他在圣心地下的焚尸炉旁边,玩什么花活?!
那老头下去,几乎要滑进工作台底下,声音带着哭腔:“走了!拿着那东西就走了!说天亮前必须……必须回圣心把‘剩下的炉子’清干净!然后……就再没消息了!他像丢了魂!圣心医院的地下室……那是阎王殿!那图纸烧了,剩下的一半是什么?鬼才知道!他刻那字的时候……眼珠子都是首的!”老头像是被自己的回忆吓到了,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再看那枪管,不再看那银箔,把脸深深埋进油腻的围裙里。
图纸烧了一半?剩下一半在哪?在张振海疯了似的脑子里?在圣心医院焚尸炉冰冷的炉渣里?还是刻在了枪管内部不为人知的膛线上?
“老家伙,”瓦西里那只染血的手猛地一拍柜台,震得整间屋子都似晃了一下,“你这店里的买卖,还真他妈‘精密’!耗子、破钟、死人、刻字、银子……老子要是给黑皮狗递个话,说你这藏了汪伪印假票的模子……”他故意不说完,那威胁如同悬在老头脖子上的钝刀。
“不!不!”老头像被蝎子蛰了,猛地抬起头,脸上是老泪纵横的惊恐,“我知道的都说了!真不知道他在哪!圣心医院!去问那些穿白袍子的屠夫吧!他们剥了皮还装天使!”他胡乱地指着门口的方向,语无伦次,“教堂尖顶下面!就是阎罗殿!张振海最后刻下的字……‘救命’!你们去了……兴许也救不了谁!把自己填进去!都填进去当柴烧!”
就在这时,窗外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突兀、尖锐又带着些许洋腔的哨子声!紧接着是乱纷纷的跑步声和喝骂!是巡捕房的夜间巡逻队!哨音的方向,正隐隐朝着贝当路这边逼近!
“真会挑时候!”瓦西里啐了一口血沫,像头被惊扰的暴熊,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死通往店铺深处的狭窄门帘。那后面似乎有个小小的杂物间。
安捷琳娜动作快如闪电,镊子一收,那片致命的银箔边角料瞬间消失在她袖口的阴影里。她一手己经按在了腰间某个硬物的轮廓上,目光冰冷地扫向面无人色的钟表匠:“亨得利老板,‘药’我给你留了份。记得,这店里风大,‘耗子药’味散了,就没事了。要是风没散干净……”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冰蓝色的眼瞳扫过老头那堆在角落里的“珍贵”报废钟表零件堆。“走了,大个子!”她一扯旁边几乎要砸门而出的瓦西里。
苏轩云抓起柜台上那块破银元和那张刻着绝望信息的X光底片残片,眼神最后如同刀锋般刮过在地的犹太老头。窗外巡捕的哨声和脚步声更近了,混乱的人声透过门板缝隙钻进来,带着法租界夜晚特有的、虚假繁华下深藏的恐慌。
图纸、焚尸炉、伪钞母版碎片、圣心医院尖顶下的阎罗殿……还有一个可能己经被填进去烧掉的疯技术员张振海。
阎罗殿?天堂还是地狱,总得有人去掀开那层白袍子看看!
苏轩云的身影紧随着瓦西里高大的背影和安捷琳娜矫捷的步伐,消失在那通往店铺后方杂物间的漆黑门帘之后。只剩下老旧的座钟,还在油灯跳动的光影里,发出死寂而规律的“滴答、滴答”声,仿佛在为某个在地底深处刻下“救命”的人,无声地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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