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天使一行人，在钱有财的引领下，如同一群巡视自家后花园的孔雀，昂首挺胸地在采石场里转悠起来。那些平日里在石匠眼中只是坚硬、沉重、需要用血汗去征服的顽石，此刻在刁天使眼中，仿佛都变成了等待他钦点的“宝贝”。
他时而驻足，用马鞭敲敲这块，又用脚尖踢踢那块，嘴里念念有词，不是嫌“形制粗鄙”，便是斥“色泽凡庸”。吴县的张太爷和一众地方乡绅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喘，只顾着点头哈腰，帮腔附和。
钱有财更是紧张得额头冒汗，他这采石场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奇石。太湖周边的好石头，要么早就被那些眼尖的富商巨贾弄去装点私家园林，要么就被历年来的“纲运”搜刮得差不多了。他这里剩下的，多是些质地普通、只适合做基石、铺路或雕琢寻常石器的料子。
“刁天使，”钱有财陪着小心，指着不远处一片刚开采出来的石料区，“您瞧那边，新出了一批青石，质地还算坚密，若是打磨出来，做个石碑、石兽什么的，倒也……”
刁天使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断了钱有财的话：“本官奉皇命巡查，所求乃是能与日月同辉、为艮岳增色的‘天成之物’，岂是尔等凡夫俗子眼中的碑材兽料可比？”
钱有财被噎得满脸通红，呐呐不敢言。
石小六和一众石匠远远看着，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这刁天使的眼光如此挑剔，看来今天是要空手而归了。这倒也好，免得自家采石场遭殃。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刁天使一行人绕过一片堆积如山的碎石，来到采石场西侧的一处新开采的工作面。这里，几块巨大的青黑色岩石刚刚从山体上剥离下来，棱角分明，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石小六和王师傅等人上午便是在此地作业。
刁天使的目光在这几块大石头上扫过，依旧是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他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留着山羊胡的师爷模样的中年人，眼珠子一转，突然指着其中一块约莫一人多高、两丈来长的卧牛状巨石，尖声道：“天使大人，您瞧这块！”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块石头。
那石头，平平无奇。
颜色是常见的青黑色，夹杂着一些深浅不一的纹理。形状嘛，确实有几分像一头卧着的牛，但要说多奇特，也谈不上。这种形状的石头，在太湖周边，不说遍地都是，也绝非罕见。
石小六心里嘀咕：“这不就是上午咱们撬下来的那块大愣头青么？王师傅还说它太占地方，让咱们尽快分解了呢。”
刁天使眯起他那双三角眼，踱步上前，围着那块石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他时而弯腰，时而踮脚，时而又退后几步，双手负在身后，作沉思状。那模样，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采石场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刁天使那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偶尔的衣袂摩擦声。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刁天使突然抚掌，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妙哉！妙哉啊！”
他身边的山羊胡师爷立刻接口道：“天使大人慧眼如炬！此石，粗看之下，平平无奇，然细观之，其形如卧牛回首，昂首向东，正合‘紫气东来’之兆！其背脊微微隆起，线条流畅，隐隐有龙脉潜藏之势！再看其色，青中带墨，墨中透紫，沉稳大气，实乃天赐之祥瑞也！”
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听得石小六目瞪口呆。他怎么也瞧不出这块“大愣头青”有这般玄妙。
钱有财也是一脸懵，但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天使大人和师爷真是火眼金睛！小人愚钝，竟未看出此石有这般不凡！此乃天佑我大宋，天佑陛下啊！”
吴县张太爷也赶紧凑趣：“恭喜天使大人，贺喜天使大人！在此寻得如此祥瑞之石，真乃我吴县之幸，亦是天使大人为国操劳、功德无量之明证！”
一时间，马屁声如潮水般涌向刁天使。
刁天使捋着他那两撇小胡子，脸上露出矜持的微笑，显然对这些奉承很是受用。他目光再次投向那块石头，越看越觉得它不凡，仿佛那石头真的在他眼中活了过来，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宝光。
石小六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群官员围着一块他亲手开凿出来的普通石头大发议论，只觉得荒诞无比。他实在是饿得有些头晕，加上昨晚没睡好，此刻脑子有些迷糊。他盯着那石头，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被身边的人听到：“这石头……俺瞧着，倒有几分像俺们村头老黄狗夏天热得趴在地上打盹的模样……”
这话本是无心之失，是他最首观的感受。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离他不远的一个衙役听见了，耳朵一动，立刻转身，对着刁天使和山羊胡师爷低语了几句。
山羊胡师爷眼睛一亮，随即凑到刁天使耳边，如此这般一说。
刁天使听完，先是一愣，随即那双三角眼里精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好！说得好啊！”
他目光如电，扫向石小六，厉声问道：“方才那话，可是你这小石匠说的？”
石小六吓了一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脸都白了，期期艾艾道：“小、小人……是小人胡说的……”
刁天使却不理会他的慌张，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石小六，对众人道：“诸位请看！此乃天意！天意啊！连这等目不识丁的乡野小民，都能从此石中看出‘安逸祥和’之态，‘黄犬迎福’之兆！这不正应了‘与民同乐’、‘万物归心’的圣人之道吗？此石，不仅形似祥瑞，更得民心所向，合该为我大宋献瑞，为陛下添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那山羊胡师爷更是机灵，立刻跪倒在地，高呼：“天使大人明察秋毫，洞悉天人之际！此石乃天降祥瑞，民心所向，真乃我朝之大幸！小人恭贺天使大人！”
其余官员、乡绅见状，也纷纷跪倒一片，口称“天使英明”、“祥瑞天降”。
钱有财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破采石场里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竟然能被解读出这般天大的祥瑞来！这下，自己说不定也能跟着沾光了！
石小六则彻底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句无心的嘟囔，怎么就成了“民心所向”的铁证？他看着那块被众人吹捧上天的“大愣头青”，再看看一脸得意的刁天使，只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疯狂了。
一块普通的石头，就因为一个官员的“慧眼”和一群人的附和，转眼间就变成了“天降祥瑞”。
而他石小六，也因为一句“老黄狗打盹”，似乎要被卷入一场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旋涡之中。
“好！此石，本官征用了！”刁天使一挥马鞭，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即刻起，此石定名为‘洞庭迎福石’！钱有财，你采石有功，本官自会为你表奏。至于你……”他目光转向石小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这小石匠，既然与此石有缘，能道出其神韵，便由你来做这‘护石使’，负责此石的看护与初步修治，首至它安然运抵汴京，献于艮岳！此乃天大的功劳，你可明白？”
石小六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百柄石锤同时砸中，天旋地转。
“祥瑞”天降，砸中的，却是他这个倒霉的小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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