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工坊的缝纫机早己停歇，顾晗却把煤油灯芯挑得老高，灯烟在账本上空聚成淡蓝色的雾。镇办服装厂的财务报表摊在膝头，连续 36 个月的赤字像被虫蛀的布料，每页都能抖落出灰尘。他捏着钢笔的手指关节发白，笔尖悬在《服装厂改制计划书》的扉页，墨滴在毛边纸上洇出小小的晕圈 —— 裁员方案三个字像针一样扎眼。
窗外的梆子声敲过三更，顾晗起身推开木窗，冷风吹散灯烟的同时，也送来隔壁王嫂家孩子的咳嗽声。他想起王嫂交入股费时那双磨出老茧的手，想起李姐儿子穿着新校服时发亮的眼睛，钢笔突然掉在纸上，蓝黑墨水在 "员工优化" 西个字上漫开。2023 年在跨国公司做结构调整时，他对着屏幕上的数字就能签下裁员名单，可现在，每个名字背后都是能叫出孩子乳名的乡亲。
裁员方案的第一稿写得格外艰难。他按工种列出 38 名员工的技能评级表，裁剪工老张的名字旁画着五角星 —— 他藏着三十年前的苏式裁剪图；缝纫机操作工小李的备注栏写着 "近视 800 度"，可她踩出的针脚比量针尺还均匀。顾晗把写着 "冗余人员" 的纸团扔进竹筐，里面己经堆了七个同样的纸团，每个纸团都沾着被指甲掐出的痕。
当雄鸡第一次打鸣时，他终于画出新的架构图：将 38 人分为核心技术岗 20 人、弹性生产岗 15 人、后勤辅助岗 3 人。弹性生产岗采用 "工厂 + 农户" 模式，让家住偏远的女工带着半成品回家加工，这样既能保留工作机会，又能节省厂房成本。他特意在方案里加了条 "技能培训基金"，用第一年预计利润的 10% 为转岗员工提供裁剪、设计等培训。
写到补偿方案时，煤油灯突然爆了灯花。顾晗翻出母亲寄来的中药方，在背面计算补偿金：工作满五年的发三个月工资，满三年的发两个月，不满三年的发一个月。他想起刘建军曾说 "乡镇企业裁员不用赔钱"，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深痕 —— 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让跟着他的人寒心。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牛棚草檐，顾晗用浆糊把方案粘在硬纸板上时，吴君如端来掺了麦乳精的红豆沙："晗哥，李姐她们在门外等着呢。" 推开门的刹那，他看见二十多个女工站在晨雾里，李姐手里攥着昨晚连夜赶制的新样衣，领口处绣着小小的蝙蝠标记。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 顾晗把方案举过头顶，让初升的阳光照透纸背，"裁员方案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平白失去工作。" 他指着弹性生产岗的说明，"王嫂可以在家做刺绣，张叔负责给大家送布料，每个人都有活干，每个家庭都有收入。" 女工们凑近看时，发现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不同的符号 —— 五角星代表核心技术岗，小剪刀代表弹性生产岗，缝纫机代表后勤辅助岗，没有一个名字被划掉。
当顾晗带着装订好的计划书走向镇政府时，身后跟着自发前来的女工们。她们穿着统一的藏青色工装，衣服内侧都绣着顾晗设计的防伪蝙蝠标记。晨雾中，这支队伍像一条流动的暗河，载着 38 个家庭的希望，也载着一个年轻人在改革浪潮中最艰难的抉择。他想起方案最后写的那句话："改制不是拆房，而是在旧基上建新房，每块砖都要带着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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